来源:澳洲网站 就像我曾經寫過的,出了家門進校門,出了校門進牢門,沒有社會閱歷的我一直很認罪,根據的是「彩照」上的內容,就像還是處女的我,屈打成招生過孩子,於是,就真的以為自己生過孩子了。 侯幹事叫了十來個男女犯去隊部談談對中蘇分歧的看法。凡是國內外有一點風吹草動,那就八公山下草木皆兵,他們都要通過這類方式,掌握犯人的思想動態,強調犯人們是那些風吹草動的社會基礎,無論蘇修美帝反動派以及後來的走資派,我們都是它們的社會基礎,只准規規矩矩,不准亂說亂動。我發了言,當然是堅決反對蘇修,背了些《九評蘇共中央公開信》裡學到的句子,痛罵自己,還提了個問,甚麼叫「政治是不流血的戰爭,戰爭是政治的繼續」。侯幹事解釋了,我還是沒懂。於是,「一個侃侃而談的中學生」在四隊出了名。 這個重慶市第一中學高中畢業的女反革命,十八歲時,她媽咪就評價:「你長得不醜,但也不漂亮」。她的媽咪很漂亮,漂亮的媽咪沒有生出漂亮的女兒,這當然是一大遺憾。但是,老天爺給了這個女孩一個大而化之的天性,她才不在乎自己漂不漂亮,她倒是很在乎自己畫的洋娃娃是不是夠漂亮。事實上,她自己那張清純稚氣的臉是可愛的,那雙明亮的眼睛充滿靈氣,笑起來很生動,她真誠的性格和相當不錯的口才是討人喜歡的。她對自己不但沒意見,甚至可以說很是滿意。 齊家貞走進了汪進的視線,汪進的心裏蕩起一種初戀的激情。 羊關在圈裡,通常都會乖乖地在裡面擠做一團,只有個別調皮搗蛋的羊例外,或許會越牆逃跑。可一旦把羊圈門拆除,那就很難擔保還會有羊留在圈裡,包括最溫順的在內。自由自在看看外面的世界,是每隻羊都有的好奇心,自由自在覓食在無垠的草地上,是每隻羊都有的好夢。 儘管鄭瓊提出與汪進離婚是出於萬般無奈,但「羊圈門」確實是為汪進拆除了,一股無形的巨大力量不動聲色地牽引他走出了圈外。無論你有多麼堅定,無論你有多大能耐,無論你多麼會哄騙自己,你很難抗拒羊圈外面的世界。 汪進宣稱,齊家貞是他心中的月亮。那就是說,在他心裏,離了婚的鄭瓊依然是他的太陽,是他的第一選擇—如果他有權選擇的話;齊家貞是他的第二選擇—如果齊家貞願意的話。太陽,遠在天邊,月亮,近在眼前。 這個齊家貞,汪進愛得很特別,他對她的愛情不能用通常意義下的性愛情愛去解釋,它是愛情友情同情愛憐尊敬惋惜痛心不平……各種各樣人類社會最可寶貴的情感的綜合融匯,幾乎不像過去在部隊,那些年輕漂亮艷光四射的文工團女演員包圍他時,他可能產生的電閃雷擊似的震顫,那種與鄭瓊擁抱親吻時產生的強烈的佔有慾。這個一生中他頭一次碰到,或許在他以後的生活中難以再碰到的女子,她看起來並不起眼,但講起話來卻常常有轟動效應,這個女囚穿得很破爛一點不注重儀容,走在男犯中間不把任何一個男人包括英俊的汪進放在眼裡。她的心是一泓清水,有一種神聖不可侵犯的氣質,對她的任何邪念,都是一種侮辱,一種褻瀆,一種罪過。汪進覺得,在這個女子面前,他的心靈被淨化了。 在高牆下鐵窗裡,汪進對齊家貞愛的表現只是跟在她後面悄悄說「某某某,某某某愛跑隊部,你不要理她們」,以幫助她在監獄裡保護自己。我父親曾經公開要求過政府,把年輕的齊家貞釋放,女兒剩下的刑期由他來坐。無獨有偶,汪進也甚至幻想過,用自己的自由換取她的自由—替齊家貞坐牢。 這裡,我借用獄友周興初在我出獄後寫給我信中的一句話來形容汪進對我的愛慕,「像孩子的夢一樣純潔」。 極盡複雜的監獄裡產生了極盡單純的愛情,這種現象是獨特的,或許也是舉世無雙的。 我們打包組的女犯要把鍍鋅車間一百斤一圈的鍍鋅鋼絲運到打包室包裝好,再送到庫房堆碼。重慶五金公司的卡車來運貨,上車也是我們五個女犯的任務。扛著一百斤重的鋼絲,從庫房高坡下來,腳已經有點發軟,再踩在上車的跳板上,一彈一彈的,深怕腳一歪摔下去,心時刻抓得緊緊的。如果來的車太多,我們搬不贏,隊長去打個招呼,在鍍鋅車間負責的汪進就一路吆喝,帶著他那幫人衝進庫房。他們個個年輕力壯生龍活虎,在五個女犯面前搶著大顯身手,不少人扛兩包,有個姓楊的一次扛三包。幾個女犯不同他們擠,站在一旁笑,謝謝他們幫忙完成了任務。我站得最遠,不朝汪進看也猜得出此時他有多得意。 扛包的方式有兩種,一種斜掛在左或右肩上,就像世界選美冠軍小姐戴的佩帶,另一種是像閏土戴項圈那樣掛在頸上吊在胸前。這一百斤重的項圈自己無法把它掛在肩上或吊進脖子裡,需要兩人幫忙提起來掛。那天,輪到我和另一個女犯提包,汪進走過來,把那個女犯支開,他替代她。以為找到好機會同我講話了,「今晚演電影,五朵金花。」無應答。「你該高興了吧。」無應答。「你在外面看過嗎?」無應答。他有點生氣了:「齊家貞,你不會說話啊!」還是無應答。下一次,他又忘了:「今天機器壞了產量低,齊家貞,你有時間在黑板上畫你的洋娃娃耍了。」我看了他一眼,還是無應答。 「走啊走,人生的路。寫了不少鬼東西,害得我吃盡了苦。」大約是想讓我知道,他為甚麼進來。一如既往,我是個聾子,我是個啞巴。 有一次,汪進和獄醫蘇傳璧站在我身旁講話,無意間我抬頭望去,汪進赤著膊的上身白得耀眼,像閃著銀光,刺得我睜不開眼睛,我趕緊逃跑。 那時的四隊,每天傍晚,在等待雷打不動的兩小時政治學習前,我和好些年輕女犯經常愛端坐在自己的小凳上,觀看男犯們的球賽。球賽不一定精彩,但也是女犯們經過一天強勞動的壓力和分秒必爭的洗澡洗衣集合吃飯的衝鋒陷陣後,一種難得的消遣。觀眾專注地看球員爭奪,球員一心一意跟著球跑,沒人有空來注意我,只要汪進在場,我就目不旁顧只看他一個人。汪進喜歡穿淺色衣服,哪怕很陳舊,也一定洗得乾乾淨淨,完全沒有犯人的晦氣,加上他藝術人的氣質,在球員中,他總是鶴立雞群。球場上,他顯得懶懶的,不像別人亡命地奔來奔去搶球。可是,球一旦到了他的手上,那種生命力爆發的三大步跨籃,不僅命中率極高,而且姿勢極盡優美,簡直是球場上的藝術表演。 數月前,父親曾經跑進女中隊站在我面前,希望我抬起頭看他一眼,如此膽大妄為,我嚇得只敢看地下,從此他被嚴管。女犯搬走獨立成三中隊不久,汪進調到一八隊,同我父親關在一起。有一次,我們女犯去那裏表演節目,因為很久沒見到父親了,我台上台下搜尋他,不見蹤影。沒找到父親,卻看到了坐在第一排的汪進,嘴巴笑得大大的,誇張地比手劃腳讓我發現他。後來,有人告訴我,汪進有次表演節目穿的白襯衫,是「月亮的爸爸」齊尊周借給他的。 大約是指六四年監獄裡搞社會主義教育運動,隊長帶女犯們去男中隊看文藝表演。汪進演相聲,他穿的就是件白襯衫。一上台,我就發現他在掃視,當然是找我,這麼多觀眾,很難。但是,他很快就找到了我,並且目不轉睛地盯住我繼續演戲,似乎在跟我說話,為我一個人演出。作為觀眾,我當然是盯著演員的,可演員盯住一個觀眾不放,那就太不正常了。兩個人的視線交在一起好一陣,我以為他會轉開,可他固執地堅持著,這令我非常窘迫,也非常害怕,怕他忘了演戲,怕他背錯了台詞,更怕隊長會順籐摸瓜,順著他的眼光把「瓜」揪出來,那我就死在眾人的臭口水裡了。我趕緊把頭埋下。 他暗戀著我,我說暗戀並不確切,因為他的感情非常外露,無論我到哪裏,他就從地裡冒出來站在我身邊,無論鍍鋅車間、打包室、庫房、醫務室,有人在無人在都一樣,他都狡猾狡猾地大喊大叫對別人說話,把我的視線引到他的身上,然後,他的眼睛再轉過來碰撞我的。那雙女性的黑亮的大眼睛受驚逃跑,那雙男性的深棕色的眼睛留在了黑眼睛裡面。汪進常常朝我說一些不知所云的話,不管我聽不聽,他自言自語說到底。總之,一見到我,他眼睛鼻子都笑爛了,「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表面上,我根本不看他,可我有特異功能,通過眼角就能把他看得一清二楚,只有當他臉朝別處或者離我很遠,周圍人少的時候,我才偷偷正眼看他。不動聲色,不說一句話,沒人能發現我內心的秘密,連他也認為我對他是「完全地不屑一顧」。 我的臉從不出賣我的心,我的心清楚齊家貞。 每次勞改隊看電影,無論內容多麼政治,只要有哪怕一小段悠揚的音樂飄出,柔情便在我心中升騰,我思念汪進,心裏起漣漪,起波瀾,有時候是波濤。 事實上,抗拒一個如此英俊青年的進攻,是很難的。不過,我不得不正視自己十三年的長刑期才只服了三年,「黃瓜還沒有起蒂蒂」,它阻止我暴露自己的感情,除了服刑,我不能考慮別的事情。 此外,我強烈的自尊心不允許冒被七公八婆男犯女犯們用污言穢語辱罵踐蹋的危險,這類事在勞改隊耳聞目睹得太多,被鬥的男女人格污損名譽掃地,我絕對不能接受。 還有一個很滑稽的原因,汪進長得太帥,帥男人很少不花心,我願意提前放棄。 歸根結底,是我過分保守過分膽小,否則,在中國堂堂四川省第二監獄的歷史上,作為一個女主人翁,經過眾人的批鬥與輕蔑,留下一段轟轟烈烈驚心動魄的愛情故事,一定無與倫比的美麗。 後來,我們幾乎沒有機會相見,但發生過的每個情景每個細節,電影般在我腦海裡重復放映,那是一段難忘的記憶。 第二十章 再燃燒一次 八一年春末夏初一個星期日上午,我本該去沙坪壩教師進修學院聽課,重慶大學教授給電視大學輔導老師講解數理方程,為下期輔導學生做準備。可我沒去,去了重慶師範學院,為的是找該校的老師請教一個數學問題。可能數學這個東西,越專業越單一,越顧及一點就越不及其餘,我提的問題,正好不在那位教授的範疇裡,他花了一個多小時理來理去,還是沒理出頭緒,我越來越不得要領,別呆在那裏難為人,自己回去翻資料算了。 走出重師校門已是十點半,趕去聽課,課已接近尾聲,不要空折騰了,不如早點回家,今天耽誤的功課下星期天再補,我往二路電車總站走去。 突然,有個高瘦的男人出現在我眼前,他用手指著我大叫:「嗨,齊家貞。你怎麼到沙坪壩來了?」我也驚喜地大叫:「嗨,汪進。」然後向他詳細解釋我來此的原因。他問:「你現在到哪裏去?」「進城回家。你呢?」他手上拿著個米口袋,答道:「我也進城,到市教育局去。我們一起走。」 道路上,行人與車輛爭搶,司機沿途按喇叭開路,電車上,人擠人,個個高聲講話製造噪音,吵鬧不堪。 相关文章: 本文标签:小说, 紅狗 From 紅狗-44 by 澳洲新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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