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澹如菊-13

2011年12月25日星期日

人澹如菊-13

来源：澳洲网站

竹君向她恭身致意，然後看著奧莉維亞一手撫著胸口，微張著嘴，好一會兒都說不出話來。但是幾十年的社交訓練終究重新奪回控制權。
奧莉維亞略為沙啞地以英文回應：「妳好！妳是……」她看著竹君那一身衣服，猜想著她到底是從哪個國家冒出來的。
「竹君是台灣人。」艾利克主動解除母親的困惑。
「台灣！」她當然知道台灣。荷蘭曾經佔領過那個島嶼，還命名為「福爾摩沙」─美麗之島，不是嗎！
「你們何時……」她注意到竹君手上並沒有婚戒。
順著她的眼光，艾利克了然於心。「我們決定請設計師設計一款特別的婚戒。」
「這樣。」奧莉維亞對竹君伸出手。「歡迎妳加入布蘭森家族。」
「謝謝妳！」竹君也禮貌地以英文回應。
艾利克轉身向皮特交待一些細節，皮特領著司機一起把二人的隨身行李提上樓。
「我們到起居室吧！」艾利克親密地和竹君一起坐在一張沙發上，奧莉維亞則坐在二人斜對面。
礙著竹君在場，奧莉維亞之前準備的一切說詞，都只能暫時壓下。
「我本來想，休息一天之後再帶著竹君去看妳。」艾利克離開台灣之前已經準備好要給母親的禮物。
竹君繼續靜默著。奧莉維亞也只是淡淡地點頭，沒有說話。
皮特回來了。「先生，請問要準備紅茶還是咖啡？」
「紅茶吧！」艾利克知道母親喜歡紅茶。現在是下午三點，正是下午茶的時間。
「艾利克，我來是想跟你談談詹姆士的事情。」奧莉維亞終於還是說出口了。
「母親！二年前的那項投資，妳和詹姆士都保證過，那是最後一次了。」
「我知道他沒有商業能力與眼光，我只是想請你恢復他的生活費。」
「母親！詹姆士已經33歲了，他不是13歲，要花錢就得自己去賺。」
「你說得有道理，但是這麼多年來，他根本沒有培養出甚麼工作的能力，他無法在辦公室裡待上一天，我們不能突然這樣丟下他，我們得讓他有機會學習。」她很難對這個長子拿出母親的威嚴來，但講講道理總是沒錯。
「我們已經給了他十年的時間，無數的機會以及大量的金錢。如果他永遠不願意對自己的生命負責，我們又如何能夠期待他會改變？母親，每一句話都會有一個句點。」他努力維持語氣與心情的平和。
「那你可以恢復我每個月的生活費嗎？這個懲罰可以劃上句點了嗎？我無法忍受連上餐廳吃頓飯都要拿單據到你指派的會計師那裏去請款，這是羞辱。你怎麼可以這樣羞辱你的母親？」她卻開始語調不穩，並且紅了眼眶。
「妳總是不願意面對。詹姆士要殺我，用妳給他的錢來殺我。」他直視著自己的母親。
「說謊！詹姆士絕對不會做那種事！他向我一再地保證，你為甚麼一定要這樣打擊他呢？」她激動起來。
「母親！美國聯邦調查局的報告不會是謊言，蘇格蘭警場的報告也不會是謊言。他至少二次請人在倫敦以及紐約企圖槍殺我。」他還是繼續維持平靜的語氣。他的母親雖然盲目，但他不會因為母親的盲目而對她發火。「不過現在已經沒關係了。」
「你是甚麼意思？」她狐疑。
「我決定用我名下所有的財產成立一個信託基金。」他啜了口紅茶。
「所有財產！信託基金！我們為甚麼要把錢交給別人來替我們管理，然後告訴我們該怎麼花錢？這是世界上最愚蠢的發明！」她生氣極了。
「親愛的母親，這個愚蠢的發明是因為有某些人沒有能力管理他的財產，又或者這筆財產放在他名下對他沒有益處。」艾利克不理會她的情緒。
「除了幾幢房子之外，我的名下將不會有多餘財產。我的死亡不會為任何人帶來一夕致富的傳奇。我不必再擔心有人因為我的財富而傷害我或我的家人，因為傷害我的人得不到任何好處。」
「至於妳的生活費，三個月之後我可以考慮調整妳那個基金的釋放比例，但不是現在。很抱歉，妳必須忍耐幾天。」
「你為甚麼要這麼做？你還年輕，你應該再婚，呃……」她轉頭看看竹君，然後皺著眉繼續說：「你該再生幾個孩子，然後把財產留給你的孩子！」
「母親！我的確是要結婚了，我也許會再有孩子，但我的孩子只會擁有我教導給他們的知識，以及上帝賦予他們的智慧，而不是我的財富。」他平穩地看著自己仍然美麗但卻毫無力量─來自智慧與神的那種光輝─的母親。
「財富已經帶給我們一家人莫大的痛苦，財富讓夏綠蒂和艾略特失去了生命，財富讓詹姆士躲在南美不敢回家，我們又何必再抓著財富不放呢？俗諺說，讓富人進天堂比讓駱駝穿過針孔還要困難。母親，我想進天堂！妳要阻止我嗎？還是妳寧可我下地獄？」
奧莉維亞突然拿出手帕哭了起來。可是皮特也正巧在這個時候端著茶盤與餅乾走了進來。
「夫人，妳要幾塊方糖？還是兩塊嗎？」皮特非常鎮定地問道，彷彿根本沒看到奧莉維亞正在哭泣。
「皮特，請你備車，我要回去了。」奧莉維亞收起手帕，端坐起來。
「是的，夫人。」皮特嘴裡應著。但還是等到分別為竹君以及艾利克倒好茶之後，才起身離開。
「母親，請妳不要傷心。我們的生活已經過得比世界上大部份的人好上百倍都不止，我們應該感恩，這是妳從我們幼小的時候就不斷地告訴我們的，不是嗎？感恩！妳要求我們在進餐前都要禱告，都要感謝上帝，是的，那不只是一種儀式，我們應該真正表現出對神的信仰與感恩。要求額外的賜予，將會帶來痛苦與災難，我已經得到教訓了，我不希望詹姆士或妳再受到傷害。」他的眼底有著難以抹去的憂傷。
奧莉維亞一臉的肅然，直到踏出那扇大門，都沒有再說一句話。
「我是不是太過分了？」他的心情與語調一樣低落。
「艾利克，你這樣和你的母親說話，你自己心裏也不好受啊！」
「唉。」艾利克深深地歎一口氣。
「我相信人與人之間都存在著前世的因緣關係，沒有愛恨情仇的牽連，都做不成親人的。」
「所以呢？」
「譬如說，你可能會毫無道理地討厭一個人，或是毫無道理地傷害一個人，或者相反的，被別人毫無道理地討厭或傷害。這就是佛陀所說的『因果業力』，也可以理解成基督教、天主教所說的『原罪』。」
「只有時時保持清醒、維持警覺，才能夠有機會脫離前世經驗的束縛，否則就會陷入一種不可自拔的關係裡。」
「這，很難做到啊！」
「我們對這些讓你傷心或生氣的人與事情，只能抱著最大的善意去對待，卻不能阻擋命運的安排。因為它們是我們降生時就已經決定好的歷程。不管你怎麼做，只要你確定，你的一切作為是純善而非報復，是出於愛而非出於恨，那你就走在神的道路上。一個走在神的路上的人，怎麼會有錯呢？」
「竹君！為甚麼我不能早點認識妳？」艾利克歎口氣。
「我談的都是中國文明裡古老的智慧。」
「妳太謙虛了。」
「艾利克，你不應該騙你母親。」竹君沒有忘記他捏造出來的那個身份。「接下來該怎麼辦呢？」
「就請妳繼續扮演我未婚妻的角色了！」
「艾利克，這不行的。我不會說謊。」竹君搖搖頭。
「唉！」艾利克又歎了口氣。「我會找她解釋清楚的。」
「那就好。」
「我接下來該怎麼做呢？」艾利克一想到母親就會失去平穩的心情。果然是無事不成親人嗎？果然是有凡人看不懂的因果關係嗎？
「繼續做你的富豪囉！或者打敗其他的富豪，像比爾蓋茲，成為世界首富？」竹君笑道。
艾利克失笑。「這絕不是我的人生目標。」但是說到比爾。「妳要去他家走走嗎？」
「誰？」
「比爾蓋茲啊！」
「喔！聽說他不是個有趣的人。」她不意外艾利克認識其他的富豪。「而且我不想出門，今天先待在家裏好嗎？」
他笑著帶她往落地窗方向走。打開落地窗，外面是一慢慢斜往湖面的花園，湖濱的甲板上繫著一條遊艇。他領先往花園裡走去。

第廿二章野鴨子飛過去

玉壺買春，賞雨茅屋，坐中佳士，左右修竹，
白雲初晴，幽鳥相逐，眠琴綠蔭，上有飛瀑。
落花無言，人澹如菊，書之歲華，其曰可讀。
唐．司空圖《詩品二十四則，典雅》

「好漂亮的湖！」她讚美。湖水的盡處是幾座山巒，湖面大得像是海洋，遠處還有一艘艘較大的遊艇，船上看不清面容的遊客對著他們揮舞著雙手以及手上的照相機。艾利克也隨意地對遠方的遊客揮揮手。
「這不是一個湖而是一個通往大海的海灣。」他順手指了一指。「妳看看右邊。」
竹君順著他手指示的方向，看著一道矮牆後面，隔壁鄰居的院子。那道牆很矮，一跨就過去了。不過竹君相信，這中間一定有甚麼偵測的儀器，防止閒人進入。「你放心，我不會跑到別人的院子裡去。」
艾利克笑笑。「如果妳要去比爾家，我們不必開車出門，只要跨過這道矮牆就好。」
竹君抬眉。
「是的，我們是鄰居。」他指向左邊。「這一幢是微軟的一位副總裁，再過去是嬌生家族的房子，最旁邊那一幢是百貨業龍頭的家，都是西雅圖老家族。」「現在妳知道了吧！那些遊艇專門載觀光客來看比爾以及我們這些鄰居的房子，在西雅圖這可是大受觀光客歡迎的行程！」
「誰叫你們要住在一起呢？」真是個風景秀麗的動物園。「可是為甚麼他們要隔那麼大老遠的，開近一點不是可以看得更清楚？」她看著那些遠處的觀光遊艇。
「妳看見水面上那一排浮標嗎？」他指著湖面上的浮標。「依據法律，他們不能越過那條界限，否則就會吃上侵入住宅罪。」
原來如此。
「當初大家會選擇這個面湖的地方居住，原本是想要保有隱私權的，可沒有想到竟然會促成另一種觀光事業。」艾利克看著湖面淡淡地說著，彷彿他和她正說著無關緊要的天氣。
「所以房子落成後，夏綠蒂根本不來這裡。」他沒有說出口的另一個原因是他母親住在西雅圖，她們婆媳二人有一種默契，一個沒事不去荷蘭，一個沒事不來西雅圖。
竹君靜靜站在他身邊，不去猜測他的心思。
過了一會兒艾利克才接著說：「今天先不排事情，明天天氣如果適宜，我們晚上駕船出去。」
＊＊＊
「你以前駕船出遊，在船上都做些甚麼？」竹君問著掌舵的艾利克。
「我不釣魚。只是在海上兜兜風。」他凝視著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