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8月31日星期五

上海女囚

来源:澳洲网站

 

 

 

作者:孙宝强

"难道还需我解释?"一线天傲慢地昂起头。

"住哪间?"我风一样卷起铺盖。到小间后我把铺盖一摔。

"每天抄四遍监规纪律。"一线天厉喝一声,"仔细抄,反复抄。不许少一个字,不许少一个标点符号。"

"四遍太多。"441嚷着,"我年纪大来不及。"

"求你和队长说说,能否减半?"120乞求着。

"我没纸也没笔。"我寒着脸。

"没有可以借,然后让家里带。"一线天狞笑着。让家里带?我心一沉。丈夫要留学澳洲,存款借款兑成澳元已寄出,现在家里一贫如洗。

"要带多少?"我甏声甏气地问。

"先带40个本子,20支圆珠笔。"

"这么多?"

"一天四遍,10天四十遍。还有一星期一次认罪书,一月一次忏悔书,还有季度,半年,年底认罪书。还有月度总结,季度总结,年度总结,监狱总结。还有政治学习,形势学习,英雄人物演讲学习……"一线天的嘴唇上下阖闭,开合中露出二排尖牙,活像食人鲨。我要是有一支矛,一定对准鱼嘴戳去,戳得它皮开肉绽,戳的它嗷嗷直叫,让它尝尝啥叫逼上梁山。我微笑着,陷入了遐思。

"531!"一声炸雷,矛消失了。"我再次警告你,不许传播谣言,不许散布防扩散材料。"

"哈哈!"我冷笑着。"文革结束,难道还有谣言,还有防扩散?"

小号3.3个平方。要装马桶,要装三人的被褥,还要装三个写字的人。小号没窗。我坐在地上,眼睛贴本子,鼻子对着笔。为了最大限度地减少本子,我把字写成小一号的蚂蚁。监狱里有一句使用率最高的话:把心向政府靠拢。说来惭愧,我的心绝不向政府靠拢,眼睛却向本子靠拢。

北宋的赵佶发明"瘦金体",在被女真人囚禁的日子里,他靠书写"瘦金体"打发时光。我在囚禁中也发明了"瘦孙体"。不求铁划银钩,只求笔锋狭窄;不求曲金断玉,只求字体侏儒—我不能再挤占儿子的文具钱。

"531出来!"一进办公室,朝天鼻朝矮凳一指。我一屁股坐下,带着我的鄙视:不就是一只病猫披了一张虎皮而已?

"531,反省后对罪行有啥认识?"

"认识么……当然有。"

"那就谈谈。"她翘起二郎腿,一支笔在手里滴溜溜地转,眼里满是恶谑和嘲讽–看耗子如何被玩弄于股掌。

"你有罪吗—?"她拖长尾音。

"当然!"我不假思索地说,"我罪在相信谣言,相信军队真的会屠杀……"

"不说这。"她一挥手。"说说你怎样犯罪的?"

"我把篱笆从马路一边拖到马路当中。我十恶不赦,天理难容。虽没杀人,比杀人厉害;虽没放火,比放火严重。不!我的罪比杀人放火更深重啊!"我拖长声音。

"谈谈……别的。"小煤窑憋不住了,偷偷冒出一缕白烟。

"请问别的是啥?"

"感受!你现在的感受。"

"我当然有感受。我要感谢政府感谢党,扔篱笆只判三年。这是党的从轻发落,这是法院的网开一面,这是最高形式的教育挽救……"

"不谈这。"小煤窑又冒烟了。

"队长,你想知道我犯罪的真正原因吗?"我温柔地,微笑地问。

"说!"她迫切地倾下身子,很迫切。

"因为我是个母亲,我有个9岁的儿子。母亲只要听到孩子出事,定会奋不顾身赴汤蹈火……"

"不要说了!"她大吼一声。我立马闭嘴,还把二条腿并直。小煤窑死死看着我。

"队长,我说错了吗?"我一脸天真一脸无辜地问。

"不谈这个……从今天起,你要牢牢记下441和120所说的每句话。一般情况交给组长,重大情况直接交我。注意!你和那二人不同,你没有前科,又是组织重点培养的对象。关于这点,队长会区别对待有别处理。"

"感谢队长的挽救。"我口对鼻,鼻对心,心对腹,腹部对着脚趾头。

"好!认清形势识时务也。"小煤窑站起来,为自己立杆见影的改造艺术喝彩。

"放屁!放你的狗臭屁!"我在肚子里咒骂着,打道回府,继续去写我的"瘦孙体"。

 

相煎何急

 

今天洗衣服。我缩着手臂侧着身,活脱脱一长臂猿。其实我很想做周口店人,他们想怒就怒,想吼就吼,不用表忠心,不用写检查。从猿到人,不是历史的进步,而是历史的倒退。

月婆来打水,脸灰青灰青。虽30岁不到,却是第三次坐牢。父死母嫁,当拖油瓶的她以窃为生。恋爱后她金盆洗手,却被线人控告偷钱。

前二次入狱她认罪,这一次她无论如何也不认。虽鸣堂击鼓法庭呼冤,七年判决还是下来。在上诉驳回,申诉无门后,她吞下不锈钢调羹。现调羹被取出,但肚皮上留下一道伤痕。

"531。"她亲切地和我打招呼。

"没人要的烂货。"441低声骂着,"继父,母亲,男人,没一个要她。"老太拖来箩筐,我把上好皂粉的衣服递出去。

老太因婆媳不和,造成婆母的轻生。刑期二年的她,还有二月出狱。她慈祥,善良,能帮人处就帮人,得饶人处且饶人。"做人门坎精点。"她对我使个眼色。

一老妪走来,脚步趔趄,动作迟缓。她放了水抖嗦嗦蹲下。她突然抬头,眼神像刀,掠过一道寒光。瘪嘴微张,左颊有一块醒目的青胎。我心一悚,又一动。

"进去!不许靠近铁门。"她对我大吼。我诧异:人在门里,不靠近铁门只能钻粪桶。

"你们要夹着尾巴改造。"她呵斥着,一口浓重的浦东口音。难道是她?一道电光闪过。

"你丈夫是……上海炼油厂的?"

"你咋知道?"她猛地站起,攥紧老拳逼来,"你还知道啥?"

"我只知道……他死了。"

"我警告你,敢透露一字,休怪我不客气。"手戳进栏杆,我一个后仰,水盆翻了。她端起盆,悄无声息走了。走得敏捷,走的迅速,和刚才的颟顸判若二人。栏杆外有一滩造型诡谲的水,就像她的脸。

当年的杀人案,曾是炼油厂最大的号外。随着时间流逝,风波成涟漪,沉入了泥沼。我从未见过青胎女,怎能在瞬间,从历史的泥沼中拾起?对这,我始终百思不得其解。

15年前,我在润滑脂工段上班。班长干活认真,热情助人。有天上班时,发现三三两两的人围在一起偷偷议论。

"今天班长怎么没来?"

"他恐怕不会来了。"老工人意味深长地说。

"病了?""身体没病,脑子有病。""脑膜炎还是脑瘤?"我着急地问。

"他把他丈母娘杀了。谁让他娶个坏娘子呢?"老工人遗憾地说。

班长的络腮胡蓬勃兴旺,个子却不蓬勃兴旺。鉴于此,他走工农联盟之路,娶了个农村女。青胎女的老子是刘文彩式的人物,解放前去了台湾,留下一妻一女,让她们在一波一波的政治斗争里苟且偷生。

青胎女的娘是个菩萨心肠,曾在雪地里抱回一弃婴。养女长大出嫁,隔三差五来看娘。见娘新伤加老伤,全身都是伤。老伤是造反派的杰作,新伤是亲闺女的礼物。养女看了只掉眼泪。泪水干后化悲痛为力量,嘘寒问暖,喂药端汤。

一天晚上,络腮胡正写批判稿,青胎女一拍桌子:"我家金货,被老东西送了。"

"哪来金货?都抄了十次家了。"

"外鬼抄,瞎抄。家贼拿,真拿。把老东西干了,堵塞流通渠道,防止金货外流。"

"怎么个干?"络腮胡全身发抖。

"给她盖的暖和点就是。"青胎女抓起被子摔门而去。

太阳升起来了,男人戴着红袖章,抓革命促生产去了;太阳落山了,女人戴着草帽,从田头学大寨回来了。月亮出来了,夫妻俩翻箱倒柜,掘地三尺,把粪坑搅得臭味四溢。

养女回家,惊讶于残壁废墟,更惊诧于被窝里的尸体。警车来了,案子破了,但判决迟迟不下。青胎女说是络腮胡杀人,络腮胡说是青胎女杀人。双方咬定青山不放松,案子一拖就是三年。

三年后,青胎女判死缓,络腮胡判13年。这期间,炼油厂承担二个男孩的生活费。不久,三车间的造反队金队长被撤职查办,原来他贪污了孩子生活费。

10年后络腮胡出狱,但他从不去探视青胎女。除夕夜,他从拖拉机上摔下。临死前喊着仇人的大名,仇人就是青胎女。

青胎女被叫进办公室,队长东拉西扯,然后把络腮胡的事告诉她。不出队长意料,她闻言色变。"人死不能复生,想哭就哭。"

"我为啥要哭?哈哈!哈哈!"她狂笑不止。狱医把镇静药塞进她嘴,她依然狂笑。

"要不……"队长犹豫着。大悲大恸,容易造成精神崩溃。

"我要喝酒,我要喝酒。"青胎女眉飞色舞手舞足蹈,"老天有眼!老天有眼!"

"胡说啥?"队长大喝一声。青胎女如断线的木偶,不动了。

"还喝酒吗?"狱医问。

"喝酒违反监规纪律。"青胎女冷静地说。

"你说老天有眼?"

"不要宣传迷信—我只信政府不信老天。"

"可你明明说过。"狱医嚷着。

"不要破坏改造的大好形势,不要破坏犯人的改造情绪。"青胎女严肃得很。

"我知道这事对你打击很大……"队长缓缓地说。

"我能控制情绪,化悲痛为力量。谢谢队长的教育。"青胎女一鞠躬走了。

"老畜生死了!老畜生死了!"半夜,尖叫声撕破夜的帷幕。

"你醒醒,不要说梦话。"难友推醒她。

"谁说梦话?你有情绪找政府,不许破坏监规纪律。"她口齿伶俐思维敏捷,倒嗌的对方傻了眼。第二天一早她交了思想汇报,汇报犯人不安心改造,梦里说胡话等问题。

"开会!441、120,531出来。"一线天一边叫,一边用脚踢栏杆。看来不是『狱警传似狼嚎』,而是『狱霸传似狼嚎』。接下来一句倒是真的:我迈步出监……

"开会的内容是认罪服法。人人从思想深处挖犯罪根源。"一线天巡视会场,如农奴主巡视庄园。

"我先说。"一个嘶哑而尖锐的声音跳出来:是青胎女。

"同犯们:文盲犯,老年犯都抢着发言,这说明改造的形势大好!"一线天的胳膊笔直伸出去,​​酷似党卫军动作。众人面面相觑,又面面掩笑。

"下面,有请老年犯发言。"一线天用报幕员的口吻,拉开斗争会的帷幕。

"改造多年,我深深感谢共产党,感谢监狱长,感谢大队长,感谢中队长……"随着她的鸡啄米,下面有了窃笑。

"小诸葛我警告你,不要把聪明用到反动立场上。"一线天一搥桌,笑声消失。

"现在,我认识到人民政府多么地爱人民啊!"一个"啊"吊的高高,拉的长长。就像在北京龙潭湖湖畔自尽的世乒冠军容国团—身子被吊的老高,舌头被伸的老长。

"人民政府一贯爱人民啊!"嘶哑的声音带着歇斯底里的嚎叫。由于嚎叫嘶哑而尖锐,很多人不禁打个寒颤。"但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啊!"说到这,干瘪脑袋遗憾地转动着,转出一腔赤诚,转出一腔悲愤。

"现在,有一小撮反革命分子,竟向伟大的党、敬爱的毛主席发动了进攻。"

"错!现在不是毛主席了。"小诸葛憋不住了。

"那谁是主席?"青胎女紧张地问。

"……主席的称呼跳过去。"一线天斟酌着。

"反革命分子向……发动进攻。她们放毒,造谣,杀害子弟兵。前天,我组也来了反革命。她是黑甲鱼剖肚心不死,芭蕉叶枯根不烂。关在小号还朝铁门挤,想钻出铁门搞暴乱。我们能放过她吗?"青胎女举起手臂。

"不能!""当然不能!"会场热烈地呼应着。

"我们要把她批臭、批烂再踏一只脚,让她永世不得翻身!"她再次伸起手臂,不过这次不是一只,而是一双。

"说的好!说的对!"一线天率先鼓掌,于是掌声响起。"同犯们,在大是大非问题上,我们一定要和党中央保持一致。下面谁发言?"

"我发言!""我表态!""我献决心书!"众人争先恐后嚷着,会场气氛达到白炽化。

"穷凶极恶的暴徒。""反革命女匪首。""丧心病狂的造谣者!""投靠帝国主义的汉奸。"谴责和声讨,咒骂和愤慨,唾沫和石头,一齐朝我扑来。我这只"过街老鼠",终于淹没在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里。

大会开成一个团结的大会,胜利的大会,一如党代会,团代会,青代会,妇代会,人代会一样加载史册。10亿中国人,56个民族,紧密地团结在某核心周围,高唱凯歌,奔向共产主义!乌拉!

靶子重回小号时有人呼唤,原来是水水。水水公判时,前有摩托开道,后有囚车压阵,场面恢弘,万人空巷。

"孙宝强,我判六年,薛尚礼判八年。你好吗?"

"好!"我言不由衷。打掉牙齿朝肚里咽,是我一贯的风格。

"快进小号。"老太朝我使个眼色。我回过头,无数双警惕的眼,炯炯看着我。现在我是监狱首恶,恶中之魁。我如耗子"吱"地窜进小号。

"531你福气好,比我少判1年。"120带着妒意。"你看我的判决书。"

120是著名的光新路烧火车的犯人。她的判决书上写着:"……衬衫领子第二颗钮扣敞开。几月几号在现场,情绪激动;几月几日在现场,挥动手臂。充分暴露她反对社会主义,仇视人民政府的阴暗心态……"虽文革语言重重迭迭,依然勾勒不出她的犯罪事实。

凭心而论,除了大而无当,笼而统之的论点,根本就没有犯罪论据。一丝都没有,一点都没有。这与其说是判决书,不如说是『梁效』的社论。

"我好冤啊,他们说我有前科。什么是前科?三年前,保卫科长公报私仇,硬把我送去劳教。通过申诉我讨回了公道,可他们还说我有前科。"她拿出了"撤消劳动教养"的裁定书,上面有鲜红的公章。

这一刻,我被深深震撼了。白纸黑字,黑字白纸,小葱伴豆腐,一清二白。把这二张纸拿到天涯海角,都证明她是无罪之人。如果说我是"杨乃武里的小白菜",她就是货真价实的窦娥。

441没拿出判决书,却说出她的案情。她在6月4日学生放轮胎气时,主动请缨回家取工具。工具拿来,放了五只轮胎的气。法院判她五年。

"天吶!一只一年,就是造金轮胎也没有这么贵啊!"她长啸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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