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8月11日星期六

上海女囚

来源:澳洲网站

作者:孙宝强

 

她有理由憎恨领袖,因为领袖让孩子不能上学;她有理由崇拜父亲,为了让孩子上学,父亲牺牲了自由。

晚饭时,水水扔给我一截鱼尾巴。虽然我不喜欢搞"吃"的串联,还是回赠牛肉一块。

"我最恨她。"洗饭盒时慧凑近我,"我和她誓不两立。要是她不腐败,我家就不会穷;不穷就不会造假粮票,不造粮票就不会蹲牢。我恨她!我恨她!"慧的眼里蓄满了仇恨。

"你应该恨这个体制。"

"我不知道啥叫体制,我只知道恨恨恨!"慧咬牙切齿。一朵原本美丽的莲花,过早地沾上淤泥。

"沙沙!"门外传来慧的扫地声。慧判刑后关在看守所,看守所没有放风,扫地是变相的放风,也是管教对她的恩赐。

慧一进来,管教就站在门口发飙:"要是再说话,休怪不客气。不要以为经济案,就把尾巴翘上天。"水水缩着身体,也缩着脑袋。

"吃着碗里,不要瞅着锅里。不要把民族政策来搞交易。"

管教的眼落在我身上。天吶!这不是说我吗?我朝慧一瞟,她正痛苦地皱着眉–这管教也忒没水平,就是现炒现卖,也要转个弯啊。

主管教站在门口,"凡叫到名字全部出来。脸朝墙手抱头,蹲下!""蹲下!蹲下!"裂帛般的尖叫,炸的脑门上。琼贼头狗脑朝我做鬼脸,真是"少年不知辱滋味"。

管教押着俘虏朝院子走,拐几个弯,沿着布满铁锈的楼梯上四楼。空旷的屋子,朝西朝北,火红的太阳直直照射。屋顶呈锥形朝四周倾斜,如钟楼怪人卡西摩多的栖身处。屋子里满是蛛网灰尘,铁窗高高遥不可及。

"打扫卫生!"管教一声吆喝,众人挥着拖把扫帚涌上去。一团团蘑菇云冲天起,一只只蜘蛛死光光。个个是下山猛虎,人人是腾云蛟龙。须臾,房间旧貌换新颜,我们却成了泥潭里滚出来的猴。我正想把灰抖一下,一声吆喝紧下楼。

卸下卡车上的纸箱搬上楼,纸箱四四方方沉沉实实。几个月的折磨,使我虚弱不堪。空手上楼尚喘息不已,要扛家伙力不从心。我咬着牙,抖簌簌上楼。

搬完箱子,泥猴又成了落汤猴。气没喘匀又来最高指示:劳动,日产量100盒。

箱子里装的是市场上最紧俏的"强手棋",先分棋盘后包装。8小时里完成100盒,就是说4.8分做一盒。从分割码放到包装,中间有10道工序,时间紧迫,极其紧迫。

太阳下山,管教用手帕摀鼻登记产量。当我报出产量时,管教的白眼,如绽放的棉花卷上来。我郝颜而退。

第二天,我使出浑身解数,连尿都憋着拚命干。我不是为看守所创造利润,我只想保护自己仅剩的尊严。尽管如此,收工时还是遭到冷嘲热讽。

连着几天,花魁是慧,榜眼是玉贵,水水是殿后的冠军。不但被训,还收获白眼若干。 "完成产量加荤,没完成的割荤。"管教锁上工具箱,押着犯人下楼。

蜿蜒的队伍,如一条气息奄奄的白蛇。多日苦干,不能洗澡。衣服上,手臂上,纵横交错印着白花花的盐花。不要说管教掩鼻,自己都能嗅到强烈的臭气。

我的身子黏成一团,要做成黏板,苍蝇的密度绝对可观。我多想洗个澡,那怕冷水,那怕脏水,那怕苏州河水。可这卑微的要求,竟是一个梦。

那天,干得筋疲力尽的我,从明亮的院子走进走廊,猛觉眼前一黑。囚门上,赫然反吊着二个人,二个肩并肩肉靠肉的大活人。我敢打赌,世界上没有任何一幅画,能比这更触目惊心,更毛骨悚然。我没下过地狱,但知道,地狱也不会比这更悲惨。

铁门开了,我像一条蜷缩的狗,侧身挤入;我又像一条发臭发馊的狗,巴巴地坐在地上。外劳动来了,每人侧身蹲在粪桶边(反吊者把门堵了)接受一勺不冷不热的水。用这水擦身洗屁股,直到水又黑又腻。

这是肉体虐待,也是精神虐待。这一刻,我理解为啥有许多好汉,在狱中选择自杀。

太阳还没升起,人犯就拔寨开营直扑4楼。 "为啥这么早?"A管教打着哈欠。

"对方催货催得紧。""昨天不是超额完成吗?""抓紧做下一批。6.4后国际制裁,不要说看守所揽不到活,许多任务厂都开不了工。"

"这些帝国主义反动派,打倒他们!"A管教气愤地说。

"『打』了50年,也没有损失人家一毫毛。搞不过他们搞百姓,一搞一个准。"

"无耻的反华势力。"

"是无耻!但首长都把儿子孙子灰孙子送到反华势力的怀抱里。"B管教冷笑着。

"老揽不到活咋办?没活没利润,没利润日子就不滋润。"

"好在这次平暴成功发了许多钱。"B管教有了笑容。

"应该发!应该大大的发。稳定上海是公检法的功劳。公检法不下手,哪有好形势?"

"唉!说我们是人民警察,还不如说是专人民政的警察。"

我低头干活,没一秒钟的喘息。身上冒出无数泉眼,胸如风箱,喘息阵阵。一阵金星扑来,我知道脱水了。墙角有只保温桶,里面没一滴水。我拧开水龙头,"咕嘟咕嘟"灌一气。

快干!脑子里盘旋这二个字。我不能在报产量时,再次遭到管教羞辱。水水也在玩命干,她连落在眼角的头发都不撂,只是不停地甩头发。

"孙宝强多少?""90!"管教的白眼又上来,不过只有1/3。

"玉贵多少?""130!"管教不但颔首,还有微笑。

"慧多少?""150!"管教大笑,露出了牙床。

"水水多少?""70。""咋老完不成?割晕!割晕!"管教凶狠异常,水水诺诺退下,脸红成了熟虾。

小蟊贼雄赳赳报上数字,赢来管教一片喝彩。这些扒手果然了得,十分了得。想想也是,没有鬼斧神工,没有巧夺天工,怎能偷钱包?

"大家听好了。"管教一边放工具一边说,"从明天起,每天产量提高到130。"

"啊!"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既然有人能做到150,产量就朝上提。老规矩:完成加荤,没完成割荤。不但割晕还割用水。"管教斩钉截铁地说。

这就是说,在40度酷暑中劳动一天的人,甚至不许擦身。这是看守所没有痕迹的体罚。

"外劳动!"管教打了个哈欠。"今天洗澡水热不?我要好好洗个澡,坐一天真受不了。"他妈的!她一指不动地坐在通风口都受不了,我们干一天连个冷水澡都不给。就是牛马,也能跳进河里滚一滚身子吧!

晚饭来了,没完成产量的果然割晕。这点倒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琼端起水煮萝卜,呼哧呼哧吃得欢。她今天没过线,被狠狠训了一通,但不影响她的食欲。

"慧啊,为了能加荤,你死命干啊!"琼贪婪地看着红烧肉。

"为了荤?我有过半年吃糠半年咽菜的记录。物质上的匮乏休想打倒我。"慧浓眉一扬。

"那为啥害我们?你产量高,我们跟着倒霉。"

"哈哈!"慧发出银铃般的大笑,"佛争一柱香,人争一口气。我恨!我恨城里人!我恨她!我就是要提高产量,拖死她!累死她,报复她!"她的眼直勾勾盯着水水。水水紧皱双眉,脸色晦暗,无力地倚在墙上。

"你要体现自己价值,就报复我们?"我很生气。

"老天爷没给我城市户口,但我绝不比城里人差。"黑眸子一闪一闪,"我要让她累的趴下,像条死狗一样地趴下。如果我愿意,我一天可以干300盒,甚至500盒。"慧咬着嘴唇。我相信,只要给她一个基点,一条杠杆,她一定能撬起地球。

 

公判大会

 

"孙宝强!"管教一声叫,我赶紧下楼。远远看见一个警察站在拐角处。我和他在二米处相遇。他看着我,静静地看着。羚羊般的眼里淌着雾气,雾气里蓄满荒芜也蓄满了悲凉。

"你就是孙宝强?""嗯!"我一咬牙。 "你……不要害怕。"他咽了一口唾沫,"没啥大事……你不要害怕。"他语无伦次地低下头。

"你,能否换一件衣服?"他抬起头,用了祈求的口吻。

"换衣服?"

"对!换一件有领子的衣服。你能不能换?"他继续用祈求的口吻。我进了监房,匆忙中换了别人的衣服。后来我知道,把羊送上祭坛时,一定要把羊毛梳理一遍。

丽娜荷枪实弹,一身戎装。虽然极英武,极英姿飒爽,却是满脸冷漠。她押着我走向囚车。冷漠有淡淡的鄙视,压抑的悲愤。

车上有二个押警,还有二个谈笑风生的年轻人。 "全球性的经济制裁开始了。"A青年兴奋地说。

"通缉名单中,大部分人逃脱魔爪。正义的力量伸出了手。"

"邪恶的力量来自军队。屠城,杀戮,大开杀戒。"

"世界舆论依然不能制止暴行:38军军长已判了无期。"B青年摇着头。

"屠杀,通缉,逮捕,公判,坐牢。"

"除了这,还有什么?"B青年冷笑着。我激动地听着,听着久违的天籁之音。押警也听着,竟没有阻止。

警车开了。不是警铃大作,而是悄悄地,迅速地滑向滚滚车流。驾驶员一按开关:"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现在开始播音……"

果然数字翔实,内容生动。列举落网学生12345,欢庆平暴胜利ABCDE。讴歌屠城有方,赞美屠夫伟大。从古到今,哪个民族有此功绩?从南到北,哪个国家有此盛典?电台喋喋聒噪–秦桧小儿你算啥?培尔老弟你算啥?

"你也因6.4进来?"B青年问,我点点头。押警漠然地看着窗外。

"你不要难过,也不要悲伤。历史不是笔直向前,而是迂回地,呈波浪形地朝前发展。"

"他是铜管厂的团委书记,事迹​​上过报。"A青年补充着。记忆的闸门打开:青年报有篇文章,赞扬一个锐意进取的团委书记。想不到今天和他同坐一囚车。

"你们因为什么?"我费劲地问。

"他因抗议,放了一只汽车轮胎的气;我因成立工人声援团。"我无语地摇着头。

"你有孩子吗?""有。"我的眼泪不争气地涌出来。

"不要沮丧。总有一天,历史会还原来的面目。"他语重心长地说。

"我们没上山下乡过—譬如插队,譬如人生体验,譬如被疯狗咬一口。"A青年笑着说。好豁达的人生观,好磊落的价值观。我偷偷擦去了泪花。

车"嘎"地一声停下。这大院我很熟悉,这是虹口邮电俱乐部。"你不要害怕。"押警站在我面前,神情里有抱歉还有不安。我漠然又紧张,虚脱又亢奋,疲倦又激动,无奈又愤怒。

"请你配合一下,请你无论如何……不要哭!"押警斟酌着,推敲着​​,像老师嘱咐学生,像慈父关照孩子。我面无表情,思维凝固。

"请你……无论如何不要哭。"他再次强调这一点。

我不哭!我不哭!我就是哭,也决不在会场哭。我就是哭,也绝不在帮凶,奴才,助纣为虐者面前哭。

A青年被押走,下面轮到我了。"你出来吧!"丽娜为我上了铐,动作很轻很温柔。

我钻出囚车,诺大的院子里,停满了警车、囚车、轿车、面包车,还有数不清的自行车。一滴雨打在我脸上。什么时候下雨了?齐刷刷的雨,密麻麻的雨,如千支万支箭,直直地射向地面,溅起一团团灰,溅起一团团尘,把地面砸成一个个坑。

"老天爷,你哭了!你终于哭了!老天爷,除了哭,你还有什么?"

"除了哭,我一无所有!"从天空的深处,传来重重的叹息。

我咬着牙,一挺身走进公判会场。鲜红的横幅高高挂,雪白的台布铺桌上。红如鲜血,白如尸布。挺胸昂头的领导,正襟危坐的法官,全副武装的警察,好一个人模狗样,好一派狗模人样。道具有了,舞台有了,灯光有了,观众有了,下面就是打锣开场。

黑压压的人,密麻麻的人,装满了整个礼堂。他们是谁?

他们是一群猴子,一群被当局驱赶来的猴子,一群被当局驱赶来参观的猴子而已。参观什么?参观杀鸡的过程,体验杀鸡的氛围,咀嚼杀鸡的害怕,反刍杀鸡的恐惧。这叫杀一儆百!这叫杀鸡儆猴!

40年了,杀鸡儆猴的把戏一耍就是40年,滴血的屠刀一举就是40年。何时何日是终结?难道永远没有终结?难道要永远永远?

"当猴子成了醒狮,惨剧才会收场,悲剧才会结束。"从礼堂深处,传来悲沧的声音。

突然一首诗跳出来:"有一句话说出来就是祸,这话叫我今天怎么说。你不信铁树开花啊,那么有一句话你听着。等火山忍不住了缄默,不要发抖,伸舌头顿脚,等到青天里的一声霹雳,爆一声:咱们的中国!有一句话能点得上火,别看5000年没有说破。你猜得透火山的沉默,说不定突然着了魔,突然青天里一个霹雳,爆一声!咱们的中国!"

我脑子里什么都没有,我在等待这一声霹雳,我在苦苦地等待这一声霹雳。为了这声霹雳,我等了40年。为了这声霹雳,人民等了一世纪。霹雳!霹雳!你在哪里?

"……被告人孙宝强于1989年6月5日下午,在市四川北路海宁路小花园处,向群众传播谣言,进行煽动。次日上午十时许,被告人孙宝强又窜至本市天潼路长治路口继续传播谣言,并在其煽动下,与他人一同将堆放在人行道上的三十余块竹篱笆搬至天潼路长治路南侧道路中间,设置路障,堵塞交通。

"以上犯罪事实,有证人证言为证,证据确凿,被告人亦供认不讳。

"本庭确认,被告人孙宝强聚众设置路障,堵塞交通,情节严重,已构成聚众扰乱交通秩序罪。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一百五十九条之规定,判决有期徒刑三年。 ……1989年8月22日。 "

判决读完,下面一片巨大的嘈杂声。这是猴子的呓语,还是醒狮的低吼?

我被押进囚车。一进囚车,丽娜马上给我下铐。她在尽最大努力,来减少我的痛苦。

A青年判二年,我判三年,B青年判四年。囚车缓缓开动,满载而归得胜还朝。淅淅沥沥的雨,漂漂洒洒的雨,如幡如招,如泣如诉。雨啊雨,你飘的这样迟滞,你哀悼谁?你飘的这样忧郁,你埋葬谁?

囚车动了。它开的那么缓慢,那么沉重,那么悲伤。它彷佛是灵车,在作最后的告别。

一颗冰凉的雨珠打在我脸上。老天爷,我知道你有眼。64屠城,你泪如泉涌;8月22日公判,你潸然泪下。人在做,你在看!你在看!可除了泪水,你还有啥?

囚车外,人流熙熙人流攘攘。有举家天伦的,有二悦依偎的,有乐不可支的,有横眉怒目的。小市民猥琐萎顿,大盖帽吆五喝六;官商脑满肠肥;公仆趾高气扬。购物的叽叽喳喳锱铢必较,傍富的搔首弄姿媚态毕现。美女如云,豪车如云。好一派繁华,好一派盛世,好一个『暖风吹的游人醉,直把杭州比汴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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