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1月27日星期日

小说连载《红狗》(8) :和平路,我的梦魇,我的星辰

来源:澳洲网站

        第八章  和平路,我的梦魇,我的星辰

 第二天醒来,我又睡在和平路家里的地板上了。

想不到这条平淡无奇的和平路,竟与我的生命盘根错节到如此程度,她既给我数不尽的灾难,也给我难能可贵的抚慰。活着的时候,我在她身上走来走去践踏个够,死了之后,我或许无可选择地要在她的怀抱里安息。生是和平路的人,死是和平路的鬼,息息相关,难舍难分。

一团杂乱的思想,无数沉重的叹息。我再一次"转一个圆圈又转回来了"。但是,这一次转和任何一次转都有不同:过去,我是齐家的人,哪怕到监狱里转了十年,我理所当然地转回来;这次,嫁了人,感觉完全不同,哪怕只转出去了四个半月,再转回来已是一种耻辱。

我好象被乱棍痛打了一顿,整个人给砸得稀烂,再也站不起来。我哭得太多,气得太盛,双眼肿胀头痛欲裂,全身上下的关节难以弯曲,疼痛不已。更奇怪的是,身上所有的穴位枢纽:颈窝、腋下,腹股沟,膝盖窝……全都冒出一个蚕豆大小的疙瘩,又硬又痛。我从针灸手册上读到过,人生病或气血淤积时穴位的交汇处会产生大大小小的结疖,果真在我身上应验,一夜之间,我身上长满了结疖。

想起苏联小说《牛虻》,主人公牛虻在南美洲被人打得遍体鳞伤,人散了架,躺倒在路旁。一个过路的医生把他胡乱缝补起来,救了他一条命。

最令我难堪的不是我这副可怜可怖的尊容,而是我的精神被击倒,自感无脸见人。父亲和四个弟弟,他们不会讲半句可能伤害我的话,这儿永远是我温暖的后方,但是,我无法在邻里街坊疑虑的眼光里抬起头来。

上午,父亲和弟弟都上班去了,我一个人关在屋里。抬头望见挂在墙上母亲的黑框照片,感觉和过去不一样。过去,我不忍心看她,那是因为我怕遇上她那温婉哀伤的眼神,那是因为我无法接受她已经离开人世的事实;今天,慈母的照片依旧,我在不忍心之中却感到些许的释然。要是她还健在,三十六岁才结婚的女儿,五个月不到就回家了,她将怎样地柔肠寸断啊。

中午,治平回来下的面吃,我没有勇气去厨房与邻居打照面。我们在房里静静地吃着,这种突如其来,我家第一次遇上的挫折,谁也不知道讲什么话好。临末,父亲说了一句话:"今天好天气,没打雾。"傍晚,实在躲不过了,半肿着眼睛,我硬着头皮走出门口对邻居撒谎:"老柳家里来了几个客人住不下,我在这里暂住。"

红星亭坡不是我的家,和平路也不算我的家了,暂住也不行。我没有工作,呆在这里靠父亲和弟弟们养活,心里格外惭愧不安,一定得想办法赶快离开。

我去江北老君洞一个中医院,找到了只见过一面的针灸医生,热烈地向他表示,我有多么不笨,愿意住在那里拜师学艺,保证学成一个出色的针灸师。那时的中国,哪有这种先例,且不说这位医生对我根本不了解,就算他认为我是个针灸天才,他也无权收留我。我想去贵州山坳坳初中同学黄有元家住,她的丈夫问:"齐家贞是不是你的亲戚?"不是。想起狱友苏传壁医生,她家只有三口人,或许能收容我,转念一想也不行,她与丈夫貌合神离,自己的处境尚艰难,哪有余力帮助人。

我一门心思想离开和平路,越偏远越荒凉越无人迹越好。很遗憾,凡是想得到的人,无论亲疏,凡是想得到的地方,无论远近,我都厚着脸皮试过,都以失败告终。相信当时假如有个尼姑庵做好事,我一定会满怀虔诚削发为尼,从此吃斋念经弃绝尘世。要是后来也写书的话,肯定就是"阿弥陀佛"、"普渡众生"之类的了。

我被生活拽了回来,离不开这个眼睛太尖锐,对我底细了如指掌的和平路。

有一天,深居简出的我离家出走。

走啊走啊,走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里的人没有一个认识我,既不知道我是劳改释放犯,也不了解我刚结婚就被赶回了娘家。看他们的穿戴好象是少数民族,正在赶集,熙熙攘攘,一片升平景象。我边走边想:"这里够远了,就在此地留下吧。"

忽见一堆人围观着什么,我也好奇地挤进去。令人惊吓至极,原来是一个跑江湖的正在表演活剥狗皮的特技。锋利的尖刀在他手里游刃有余,正一刀一刀剔割一只小白狗的皮。皮,被完整地剔下来摊在地上,血液从肉里针尖似地沁出,把那只与皮毛分离的小狗渐渐地染成红肉球。红狗疼痛得浑身上下直打颤,眼睛里盛满了悲哀与绝望,泪水一串串往下滚。它心在跳,血在流,还在呼吸。它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我惊醒了,原来是一个噩梦。人醒了,心还在痛。我突然意识到,我不就是这只红狗吗?十年监狱和一开始就触礁的婚姻,令人痛不欲生,可是,你还得活下去,不是真的想活下去,而是因为没有死。

从此,只要想到自己的苦命,我就会想起这只血淋淋颤抖着欲生不能欲死不得的——红狗。

一天下午,我听见坐在屋门口的金妈妈对一个正在上楼的人打招呼:"噢,你来啦!"他是柳其畅,既出乎意料,又在我企盼之中。回和平路一晃两个月过去,我写过一封信给他,我说你对我这样无情,我离开你一点也不后悔,当叫花子喝西北风也决不回头,屙尿都不朝你的方向。

其实,我骨子里却仍旧思念着他,脑子里一天到晚是柳其畅,柳其畅,怎么也放不下。我经受着一生中前所未有的,感情的自相矛盾、变化无常的折磨。

现在,他来了,肯定是来接我回去,我心里一喜,脸上却表现得很平静。我淡淡地说:"你进来吧。"他站在门口不动。不知道是因为旁边有人,还是他本来就计划保持住他的傲气。他冷冷地问:"两个月了,你想好没得,回来还是不回来,回来就说回来的话,不回来就说不回来的话。"像当头棒喝,我大失所望,本以为他会讲几句温情话劝我回去,那次是他叫我滚的,谁知,他还是那种有你不多无你不少无所谓的态度。既然是这样,他不朝我伸出手来,我也不会朝他伸过手去。我很干脆地回答:"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他光火了:"这里硬是比那里好呀?""当然!""哪点好嘛?""好的地方多得很,懒得跟你说。"战斗又打响了,谁也不让谁。

看来,他不是来和解,而是来吵架,来和平路坍我的台。他冷笑了一下,阴阴地说 :"你不说我也晓得,好处是可以看你的情人了。"我惊奇地问:"情人?哪个是我情人?"我的脑子里从来没有这个词,我从来没有过情人,我不是这种人。老柳笑起来,不紧不慢地说:"何必做起那么纯洁嘛,众所周知的林方。"我气愤极了:"放你的狗臭屁,他是我的朋友。"

此时,厨房里除了金妈妈之外,楼上的黄阿姨和对门的何阿姨都回来准备做晚饭了。人多起来,有了听众,老柳对大家宣布:"齐家贞和林方是在监狱里认识的,林方现在还没有放回来,还在成都劳改队就业。他每个月才二十九块钱工资,愿意寄二十块钱给齐家贞作路费去成都耍。大家说,世界上有没得这样的朋友,各人饭都不够吃,寄钱给她去耍!"像在开我的揭发会,连监狱劳改队之类的词也派了用场。我急了,忙解释道:"那是以前的事,他喜欢我,我不喜欢他。"老柳的眼睛在镜片后面睁得圆圆的,闪过一道得意的光,补充说:"林方要给你寄二十块钱,那是我们结婚过后的事。""他不晓得我结婚了。如果我对他有啥子,我就不会自己告诉你这件事了。""那你现在可以对他有啥子了,不然为什么不肯回去!"我拼命解释拼命要还给自己清白,他拼命咬住不放拼命说这是事实无可争辩。两人狗咬狗不可开交。

金妈妈直劝老柳:"哎哎,老柳,你年纪大些,让让齐家贞,都是一家人何必呢。现在气头上,话冷了说得,铁冷了打不得,有话以后再说吧。"她连推带拉要老柳下楼:"你回家去吧,家里还有事。一会儿齐伯伯下班回来碰上了,大家多不好意思。"

后来,听老柳的朋友说,他坚决不离婚,要把齐家贞拖老拖死。我说,我不怕老也不怕死,非不回去。

 

我写信给林方,请他把以前提到过的二十元寄给我。

七八年春,我真的去了成都。那里是公安局属下的建筑工地,多数就业员是从四川省二监调去的,认识我。他们说:"林方的小鸟飞来了。"

林方原是重庆土木建筑工程学院的大学生,右派升级成反革命坐牢七年,满刑后竟然当众宣布,他要等齐家贞出监。当时我在女犯三中队,十三年长路还有七年要走。

那时,林方在四队技术室负责检验从一队运来的元丝质量。那次我和丁茂华连杠抬元丝,林方问我重庆市第一中学的体育老师周什么的,我根本不回答,一句话不讲。想不到这个聪明博学,文章漂亮口才很好愣头愣脑的男犯,会一厢情愿地作出等我七年的决定。还这么当真,一直在愣头愣脑地恪守着一个或许根本没有响应的单方面的承诺,一本正经地严守他一个人的山盟海誓。

这位在省二监狱大会上被点名批判的小蒋介石、小赫鲁晓夫、小修正主义到了就业队后,很有几个年轻漂亮的女就业员主动对他示好,只要他点头,他就可以立即拥抱到一个实实在在的女人,这是多少男就业员做梦也在盼望的好事啊。但是,林方谢绝了。买饭高潮食堂外面人挤人排长队,女人胸脯前那两团肉贴在他背上,令他心慌意乱欲念顿生,他从此错开高峰时间打饭,才觉得对得起齐家贞。

一次,正好碰上我挑着箩筐,在司务长带领下去供销社为三队女犯买日用品,他跟在这个年青女犯背后,不声不响地检阅我穿的那双尖尖上补了疤的劳改鞋,那条没有腰身的劳改裤,那件千疤万补的叫花子服,看到我浓密的黑短发,突然发现黑发里有不少银丝,一根两根无数根,他越数心越紧,越数越伤心。

我提前释放后,大家说林方的小鸟提前出笼了。小鸟提前出笼,使他等我七年的宏愿只实现了一半——等了三年,小鸟出笼并非好消息出笼。这只突如其来从远方飞到林方现实里的小鸟,并没有飞到只在小说里才存在的痴心汉肩上,一来小鸟不知情,不知道他在等她,二来,林方此时正卷入监狱就业队一个无中生有的大反革命集团案里,正同其他十几个"连案"一起停工反省。我这个改造得好的典型与他隔着深沟高墙,连做个普通朋友也不可能了。

后来,大批孙家花园的男就业员调到惠东铅锌矿、石棉县石棉厂、德阳砖瓦厂等罕见的艰苦之地劳改就业,林方也被调走,运气好,去了成都郊区。临行前的周末,我去沙坪坝他侄女家中送他,分手前,他说我要走了,我们握个手吧。后来他写信说,你的手冰凉。

我们开始了漫长的通信神交。

他告诉我,走了二十多里路去一个乡村小餐馆吃饭,为的是有人说那里有个售票员长得很象齐家贞。一见之下,真的颇像,就是过于粗壮。他认为这次走长路很值得。

建设工地一两周演一次露天电影,每当其时,周围的村姑结伴而去,大大方方地坐在男就业员的腿上,凡是座位在边上的男人怀里都抱着个姑娘,心里又惊又喜又慌张。这些姑娘很愿意嫁给就业员,在她们没受过多少教育的脑子里,才不在乎劳改过不劳改过,反正每月领工资发粮票,有钱买油买盐就够了。林方说这种情景太令人难堪,他干脆放弃看电影,留在寝室里拉二胡。

我非常盼望林方来信,一看到信封上像他为人一样工工整整的字迹,我便满心欢喜,信越长越欢喜。有时候信很短只有一两页,我会好失望,像饭没吃饱肚子还在挨饿。我崇敬他的品格和学识,我认为我爱他。

我们频繁地通信谈天说地,开玩笑讲俏皮话,谈论爱情和由此而来的妒忌和苦痛……我对林方相当称心如意——在信上。他有一封信使我生气了。

他说,他第一位恋人四队女囚马丽清的情变给了他巨大的启示,他认识到人的思想感情的可变性和人性的脆弱,坚贞的爱情不仅靠感情的纯真,还需要强大的精神支柱和一定的物质基础。他写道:"我心中的那团火是她点燃的,也是她扑灭的,我不能不感到失望与愤怒。但是,她的坦白感动了我,我完全宽恕了她。我失去了她,却认识了一个真诚的灵魂……在我的心里,又升起一个新的希望……我爱上了另外一个姑娘。"他说:"一位外国作家写过,如果一个人一生中有过多次爱情,而且每次都是真诚的话,那么最难忘的是他的第一次。"于是,齐家贞嫉妒了:"既然如此,你就守住第一次,找你的马丽清吧。"他一再来信,我不理睬。他写,"半夜,我被饕餮的蚊虫咬醒,发现自己伏在书桌上睡着了,面前放着尚未写完的给你的信,信页已经被眼泪浸湿。""昨晚我做了个梦,梦见你走在河岸边,我追上去向你解释信上那句话的原意,你不肯听。我急了,用刀把自己的胸膛剖开,捧出一颗血红的心给你,你拒绝接受。我失声痛哭,悲愤地把那颗心扔到河里去了。""我像个宣判了死刑的囚徒,完完全全地绝望了。现实里的死囚尚可上诉申辩,我什么权利也没有。"

于是,我回了信。

其实,那个时候,林方来信中有的部分我根本看不懂,常常是两遍三遍之后还是一知半解,什么"社会化大生产"、"权力再分配"啦,什么"人类自身的盲目性"啦等等。不过林方的信写得棒极了,看得懂看不懂我都喜欢,我四个弟弟都争着看,看了这页看那页,几个人交换着看。

很奇怪,我期待林方的来信,但是不思念他这个人。见到他时,两人有很多话讲不完,可我心平如镜,内里没有一丝感情的波澜。一次,他坐得离我太近,我请他离开一点,不要碰着我。母亲病危时,林方正好来重庆,坐在母亲床边。母亲望着他,眼睛里流露出深深的忧虑,家里已经有了两个反革命,再雪上加霜,后果不堪设想。我对妈咪轻轻摇头,相信自己并不爱他。

弄不清我之对林方,是不是人们所说的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

我俩马拉松似地通信,他马拉松似地等待,凡是了解林方心思的人,都认为齐家贞的心肝给狗吃了。

 

这次去成都,林方到火车站接我,我们已有五六年未曾见面了。他满怀喜悦,我心事重重。到达他上班的工地,已是暮色苍茫。清一色的男人世界,多数是孙家花园的老相识。等待齐家贞超过十年,从二十九岁出狱开始到四十岁,大家相信林方的喜日子到了。

我住的是一个单独的小房间,主人是个工程师他帮林方的忙,挤到集体宿舍去了。

那晚,我俩在房间里促膝长谈。

我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已经结婚了。"

满以为这句话会像重磅炸弹在林方的头上开花,引起他强烈的反应。没有。只见他的眼睛眨了一眨,方正的宽脸上表情木纳,阔厚的嘴唇紧闭着,头顶上稀疏的头发纹丝不动,我相信,头发下他有点凸的大脑门正在激烈地思考着。

他似乎没有要讲话的意思,我接下去讲述这桩婚姻,敞开胸怀。他坐得直直的,不动声色认真地听,没有指责没有愤怒,很宽容很理解,使我联想到大海。谈到四个半月我就滚了出来时,我真想扑进大海的怀抱里痛哭,但我忍住了,我把眼泪逼回去。林方早在信里就提醒过我,"拒绝常常是一种对人的尊重,不负责任地接受,往往是轻侮",提醒我要减少盲目性,要认清自己的优点和不足,不要恃才傲物恃宠骄横,尽可能少伤害人。我不理解这些话的意思,不懂这些做人的道理,我是自食其果。

他还是不讲话,小房间里的空气很凝重,他只是一味地听,听我的心声,听我的叹息,听我的沉默,听我把眼泪吞回去。

我突然问他,几点钟了,他看了看手上的表,平静地回答,一点半了,我叫他赶快走。

二十分钟后,有人敲门,是林方,他又回来了,集体宿舍大门紧锁,他没法进去。我说,那你只有伏在桌上睡觉了。

他没有吭声,坐下后,双手交叠在书桌上,脸伏在上面睡了,我给他背上搭了个毛毯。太疲倦,没一会儿,我就睡着了。

外面越来越响的雨声把我弄醒,成都大平原本来就比重庆冷,再加上雨夜,初春也是寒气逼人的。听见木椅的叽嘎声,我问:"林方,你还没睡着呀?"他咕咕哝哝地答到:"没有,太冷了。"我毫不迟疑,马上说:"那你就睡到床上来吧。"

他像根冰棍,整个人已经冷硬了,直打抖,我同他背靠背睡在同一条被盖里,也帮他感到冷。我把双脚别过去抱住他的双脚,试图温暖他。但是,这种姿势很别扭,且收效甚微,他还是冰冷。我说,你转过身来吧,同侧而睡可能会使你暖和一些。他像个士兵,完全听从将军的命令,转过身来和我紧紧地贴在一起,他的双手抱着我的肩头,他的胸口贴在我的背上,我们脚弯套脚弯,脚板扣脚板,平安无事地睡了数小时。对我而言,这种睡法很平常,在一中住读时,两个女生常常合铺这样睡以抵御冬天的寒冷,今晚与林方,感觉上与那时的我并没什么不一样。

听见远处鸡叫,我把他推醒,天已经开始发亮,你赶快走吧。

第二天,我们去了杜甫草堂,除了高中学过一点历史文学常识外,我对这些骚人墨客古诗古词非常孤陋寡闻,林方对我讲了些有关的掌故逸事,我并无心思听进去。最后我们找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坐在草地上,他这才开始慢条斯理不绝如缕地发表讲话。

还是那么平静从容,还是那么木无表情:"听说你结婚了,我并非完全感到意外,因为你已经不年轻,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早该嫁人了,如果不是十年监狱的耽误,孩子都该很大了。但是,对于我,我总生活在希望里,我总希望你还是单身,对你永怀期待。知道了你的真实情况后,我很高兴你对我的诚实。我反复问自己,我想说什么,我该说什么?"

他说他都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祝贺你吧,刚刚怀孕就人工流产,刚刚结婚就搬了出来。提醒你几句吧,似乎又太晚了一点。正如我过去讲的,你的毛病是处事带有太大的盲目性,还没有弄清楚自己想什么,要什么,就一头栽进去,然后再后悔莫及。这样做,既伤害自己也伤害了别人。你往往对自己的弱点沾沾自喜,对自己的长处却视而不见,感情用事,不考虑后果……"我本想打断他的话,问问他我的弱点是什么,我的长处在哪里。一来,他不慌不忙平铺直叙的讲话方式不容干扰,二来我自感活得很糊涂,全然不知自己的优缺点,还要求别人来指正,实在贻笑大方,还是不问为好。

有一阵,林方沉默下来,沉默感染人,我也一点没有讲话的欲望了。过了好一会,林方拾起话头,还是一本正经,还是木无表情。他说:"我现在告诉你我想讲的话。这些话或许只该放在心里,但我决定还是讲出来。"我紧张地听着,猜不出他会讲什么。他平淡地说:"我仍然爱你,哪怕你已经结婚,不要说你已经做了人工流产,就是你现在还怀着孕,只要你愿意,我还是要娶你,这个孩子就是我的,我爱你不讲条件。过去发生的事,我不指责你,是你的感情,是你自己的决定,我充分尊重。"

林方对我太好,我越来越感到不安,心里开始嘀咕,这次不该来成都,给了他无中生有的希望。

林方埋着头自顾自地讲话,偶尔扯几根地上的草扔在一旁,有一两次,他抬起头看看别处,又把头低下去,好像在倾倒心里话的时候,最好不要碰上对方的视线。我坐在草地上双腿并拢伸直,双手撑在背后,斜着身子默默地听,除了换换坐的姿势,眼睛也不朝他望过去。

忽然一个小男孩从我俩身边跑过去,冲上他前面一个双手撑拐杖的男人,认真地追问:"叔叔,叔叔,你还有一条腿到哪里去了?"我和林方相视而笑,他浅浅的酒窝显了出来。这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天真的提问,是因为每个人都是两条腿,他从一条腿上发现了反常。可是,我们失去了青春,爱情,美梦,失去了比腿更重要的东西,这种隐性的缺失与反常,有谁能看到?甚至当时连我们,至少是我自己,也没有好好想想自己都失去了什么。

林方接着讲下去。他说:"我唯一感到委屈的是,你对我太不公平。我对你的心,天地人神共知,你不当回事,我只讲了句最难忘的是他的第一次这句话,你就对我生这么大的气,差点绝交。可是,你却嫁了一个结过婚的男人,还有个儿子,你为一个根本不爱你,把你当商品购进的吝啬鬼守身,却没想过我为你守身已超过十年。"他是指的昨天晚上,我把他当成中学女生了。

他告诉我一件事,是我绝对想不到的。他发现自己有的现象不正常,去看了医生:"医生说,我压抑得太久,现在应当尽快结婚。否则,用进废退,我将像被关起来的野鸭一样,翅膀退化,变成一只飞不起来的家鸭了。"

 

林方的四哥林樵为此有个惊天动地之举。

林樵拯救过弟弟的肉体,"自然灾害"时他周身浮肿柱着拐杖去重庆省二监探监,临走时把身上仅有的几块钱几斤粮都留给了林方。这次,他拯救弟弟的精神,要让林方在与女人雷火电石的撞击中变成真正的男人,阻止"野鸭"变成"家鸭"。

林方刑满就业每月工资二十九元,就业员称它为"青春消磨费"。四哥的家,就是林方的家,发工资的那个星期天,是林方归家探亲的日子,买两斤熟肉打一斤白酒,便是他对这个家所能有的贡献。

早先,四哥四嫂也同林方一起等待他在监狱里暗自爱上的齐家贞,几年等过去空雷无雨,他们着急了,四处张罗为林方找对象。

右派、反革命、劳改犯的历史很难不吓跑人,就算女孩勇敢,爹妈也绝不批准。加上林方主动交待,"我心里只爱齐家贞,无法再爱另外一个人。"傻瓜才会嫁给他!

看不到经济处境改善以及政治地位翻身的可能前景,林樵不能再等待。

那天,林方收到四哥来信,要他本周六晚上回家。这,有反常例。尽管未发工资他囊中羞涩,林方还是两手空空应召而归了。

这个清贫淡泊但是温馨和睦的家,以她微弱的光亮持久地温暖着林方寂寞的心灵。一跨进屋,好酒好菜已经等候。

四嫂和一双儿女吃完晚饭就走开了,她照料两个孩子漱洗上床睡觉。

两兄弟爱酒,和往常一样,边对饮边海聊。他俩的知识水平旗鼓相当,兴趣广泛,博学多才,虽然都莫明其妙成了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可还是喜欢读点马列原著,用马列主义点评时政剖析人性,交换彼此的心得。那晚,哥哥先从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讲到生产的两重性,一方面是生活资料,食,衣,住以及所必需的工具的生产和另一方面人类自身的生产,即种族的繁衍……从婚姻充分自由的条件,讲到古代群婚制,一妻多夫,一夫多妻,到今日的个体婚制以及一夫一妻制的补充——妓院……

款酌慢饮,酒至半酣,胡言乱语多了起来。四哥突然想起一件往事:"林方,你记不记得我们小时候认识的那对吴姓兄弟?""哪对吴姓兄弟?""住在河边,靠打鱼为生的两个。""喔,他们,当然记得。那是解放前的事情,两个兄弟娶了一个媳妇,这种事哪里会忘记。"

于是,如烟的往事再现。

吴家兄弟因为太穷,两个人只娶得起一个老婆,一家三口过得笑笑和和。每天清晨,两个丈夫外出捕鱼,他们的媳妇料理家务,煮饭浆洗,清理庭院。傍晚,饭热菜香等候两夫君归家,三人围桌而席,其乐融融。乡亲邻里一片哗然,成何体统!但是,每日袅袅的炊烟,院坝里晾出来的色爽爽的衣衫,整洁干净的前坝子后庭院,以及两兄弟脸上掩不住的笑意,四周人们惊讶之余,默默接受了一妻伺两夫这一家子人。

四哥今晚喝得很多,话也很多,闲聊至此,杯子一放,站起身来,"我今晚必须赶回成都,单位上有急事处理。"说完便头也不回,匆匆离去。

林方喝得头昏昏的想睡觉,先去厨房洗个热水脚再上床。

四嫂静静走了进来,她靠在门框上,看林方洗脚。

林方问:"你是等我的脚盆?我马上就好了。"四嫂笑笑,摇摇头。

一阵,她柔声柔气地讲话了:"刚才四哥对你说了,那你就照他说的办吧。"

林方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今晚四哥讲了这么多,我照办什么?他望着这位比自己年轻好几岁的秀丽的嫂嫂,不明白她的意思。四嫂那双黑亮的眼睛在煤油灯下闪了一闪,羞涩地望着自己的脚尖,用食指把额前的头发勾到耳后,吞吞吐吐地说:"起初,起初我不愿意,你四哥,给我讲了吴家两兄弟……他把我说服了……可是,我,我,还是很,很不好意思。"

喔,吴家两兄弟!林方突然像触电,酒醒了大半,四哥是要把四嫂分一半给自己的弟弟!

林方的头皮一下子紧缩了,全身上下起满了鸡皮疙瘩,心怦怦直跳,这种念头即使在他生命中最狂野的梦里,也是不可能出现的。他埋头无语,赶紧把脚洗好擦干,穿上鞋子背起背包朝外走。

四嫂跟到门口欲言又止,她望着林方,想说服他留下,但张口无言不知讲什么。

林方有点悲伤也有点生气,他转身对嫂嫂说:"四嫂,请你告诉四哥,我是他的弟弟!"

很快,林方消失在黑暗里。

酒性全都又回来了,他昏昏沉沉像走在云里雾里软棉花里,林方努力把眼睛睁大,漆黑的天穹还是一片漆黑,很难看清脚下的小路。

成都平原一望无际的菜花地,菜花开得一片金黄。数小时前,林方走在田埂上,两旁齐肩的菜花把他紧紧拥抱,他的心在一片清香中陶醉。微风吹来,菜花波浪起伏,他感到自己像只小帆船在金色的海浪上轻松愉快地划回家——只要是回家,次次是过年。

才过了几个小时,走在相同的小路上,金黄色的菜花在黑夜中发亮,像一盏盏集合起来的小黄灯为林方指路。可是,这个大放悲声,边走边哭的林方看不清路,他举步不稳,跌跌撞撞几次摔在菜花田里。几次,他不想爬起来,干脆睡在这里。可是,一个无声的命令,林方,你得马上走,越远越好!

是啊,是啊,林方渴望有个女人,他渴望被女人爱,但,但绝不是自己的嫂子;是啊,是啊,林方需要有女人的温情和关照,但,但绝不是哥哥的媳妇。林方清楚,如果他能欺骗自己对爱情的信念,他早就拥抱住一个女人了。可他,拒绝欺骗。

无法承受四哥四嫂给他的这份厚爱,难以面对一个男人自尊心所遭遇的无言的伤害。深深的夜里,只有美丽如水的菜花作证,它们亲睹了林方流血的心,和从他心里流出的血一样的眼泪。

举重若轻的四哥,弱体强魄的四嫂啊,你们的逆情悖理通向至善至美,你们的石破天惊发端于风平浪静,你们把自己的幸福掰成无数花瓣撒向世人,大悲引发大喜,凄凉酝酿醇情。

醇情,使人有理由活下去。

数月没有回家,林方无法抗拒又回来了。家才是无垠,是极地,有不谢之花,有常青之草。

四嫂愿意服侍两个右派男人,她的心为林方开放。每次弟弟回家,黄蓉便一支接一支地唱情歌, "我给我的情哥哥哟绣荷包","实在是想死人喏"……但是,林方不能打开他的心门,他的心不能接纳他哥哥的女人。

面对这个"铁石"心肠的弟弟,四哥四嫂专门为林方生了一个儿子,由他每月挤出五元工资象征性地尽为父之责。

 

林方快要退化成家鸭了,这是为了我。不爱我的人,我为他守身,为我守身的人,我不把他当人。他讲的每句话都合情合理,我完全接受并且用行动改正。

当天晚上,我让"野鸭"飞了一次,他要求再"飞",我说一次够了。

结婚不久,我对柳其畅提到过林方,说他对我很好,有下象棋的天才。老柳得意地说:"好,你叫他来,他失败在情场上,来同我下棋,我让他两个子,看他能不能在棋场上赢回。"想不到尚未有机会请林方来重庆与老柳棋场上一决胜负,我就离开了红星亭坡。

之前,老柳讲过一个故事:有位贵妇人从教堂出来,正欲跨上马车,路边的乞丐伸手向她讨钱。就在乞丐接过钱满怀感激望着贵妇人的当儿,她突然注意到这个乞丐的眼睛,这是一双她非常熟悉的眼睛,它曾经美丽明亮现在已经暗淡无光了。原来,面前的乞丐正是她青年时代的恋人。见他如此穷途潦倒,沦落到行乞的地步,她心中无限怜悯惋惜。问清了乞丐的住处——山坡上一个狩猎的小草棚,贵妇人决定在半夜里再给他送些钱去。深夜,贵妇人如约而至,她送去了钱,也把自己送给了他一次。

"所以,"柳其畅总结说:"男女间这类事,有时候不是出于爱,而是出于怜悯。"不知道这是不是他自己的经验之谈,或许他是在警告我,当时,我认为这种事一辈子不会发生在我身上。

柳其畅是对的,他不幸而言中。

我还在寻找如何躲避和平路。林方无法留我住在工地上,他陪我去了四川省磨床厂,又一个劳改满刑后二劳改就业之处。病重垂危的孙家花园狱友孙文碧在世之日已经屈指可数,她当林方亲儿子,最清楚他的为人和对我的痴心,为了使孙文碧高兴,我隐瞒了已经结婚的真相,并且许诺很快我就会嫁给林方。

我相信不到十天,孙文碧就在天堂里大哭特哭了,诚实的齐家贞欺骗了她,她已经有了主,根本不打算嫁给林方。而且,她痛断肝肠不忍心离开,托付给这个人那个人都不放心的好男人,全厂知名的好丈夫,在她死后三天,就赶紧把她的骨灰扔进河里,为了讨好一个有三个孩子的农村女人。

这个世界还是离开的好。

成都无处接纳我,我只得离开。临行前,我对林方说,我将尽快回柳其畅的家,不打算同他离婚。我又在撒谎,我是希望林方死心,走出齐家贞的阴影,另找意中人。

 

离开成都,我没有直接返渝,在内江下火车,顺路去看胡薇薇。

我和胡薇薇是在石板坡看守所相识的,她比我先进去,原是重庆医学院儿科系五年级学生,因为"反动日记"被她最好的女友交给了院党委而判劳教三年。我在看守所和劳改期间,她数次去我家看望过妈咪,温柔的胡薇薇使妈咪深感安慰,好像老天送来了第二个女儿。有时候,胡薇薇买些东西让妈咪带给我,表示她还记着我,我劳改囚徒的心很是滋润,庆幸有一位不同姓的好姐姐。

胡薇薇三年劳教及劳教结束就业的前两年都在四川省二监劳改医院当医生,她本来就是劳改医院的一支花,颀长的医生白大褂把她出落得更加优雅动人了。我经常为有这样一个善良美丽又很看重我的朋友骄傲。判刑后,我也到了省二监劳改,可我俩咫尺天涯,犯人和劳教就业人员不允许单独接触讲话。

刚到劳改队时,通过犯人医生苏传壁约好和胡薇薇在医务室见面,可那天我下班晚了,怎么也赶不去,眼睁睁看着她等不及走了。两人远距离相望着,好像一对被分离的情人。后来,每当派她到我们队给女犯看病,我都千方百计"生病","眼睛跳得厉害,睡不好觉","身上起疙瘩,好痒"等等,籍以交换几个会心的微笑,好像与亲人接了见,心情真舒畅。
火车驶进内江站,记忆中胡薇薇美丽的身影在我眼前浮现。马上要见到分别十四载的狱友了,我心里阵阵激动。

走出车厢,一个老太婆迎上来叫我的名字。

我吓了一大跳,眼前这个人是胡薇薇吗?不,我断定,是胡薇薇的妈妈还差不多!看看四周,没别人可以被认为是她的女儿。

但是,怎么可能是她!她明明是个老太婆。

但是,又怎么可能不是她!她明明是在叫我。

我记忆中的胡薇薇很白,面颊红润,眼神特别温存,身材颀长,那对玲珑的乳房形状优美,和其她女人走在街上,男人们第一眼就看见她。在监房里,在劳教队就业队,她是最牵得出去的女人。现在,胡薇薇的美丽荡然无存,她的那些令男人们神往,争着抢着追求的迷人的神采与风韵,都到哪里去了,都到哪里去了?

面前这个女人,黝黑的脸,面颊、额头上全是纵横交错的皱纹,网似的皱纹刻在眼皮上,讲话时嘴唇上方隐现出放射状的皱纹,一张脸只看到皱纹。她瘦骨嶙峋,胸部平板,整个人像缩了水,也变矮了,完全不是我认识的那个胡薇薇。一个三十八岁的老人。

是的,我得承认,我们分别了十四年。那天上午,我们犯人在远处把鹅卵石砸成小石头,我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到胡薇薇,遥望着她上车,遥望载着她的车驰出省二监大门。

一别就是漫长的十四年,十四年确实可以改变人,它可以把孩子变成大人,可以把青年人变成中年人,可是,无论如何,无论如何,十四年决不是四十年,十四年决不足以把一个年轻美貌的女子一下子变成七十岁的老太婆,正如十四年后的今天,三十七岁的我决不是七十岁的老太婆一样。

我看见一朵美丽的玫瑰是怎样在瞬间凋谢的。

一九六四年春,上面给囚徒学习全国搞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的文件,我只听懂了要搞四清四不清,要干部洗手洗脚,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我更弄不清这个运动为什么竟牵连了省二监的就业员们,胡薇薇和其他许多就业员一起从地处重庆市区的省二监驱赶到了四川峨边。

胡薇薇本可逃避这次大劫大难,回西昌老家与分别五年的父母兄弟团聚,想不到这次是她的亲生父亲把女儿又推进了火坑。

他们说胡薇薇的父亲解放前有历史问题,在单位上被专了十多年政之后,他吓破了胆,拒绝接纳从省二监就业队清理回家的胡薇薇,说是担心她找不着工作,真实原因是这个家经不起再加一个反革命了。连省二监的干部都为年轻的胡薇薇惋惜,他们清楚,把她收回省二监,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第二次判刑坐牢。

不久,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安排胡薇薇去了一个彻底"改造"她思想的好地方——峨边劳改劳教就业农场,一个令人谈虎色变的蛮荒之地。

在峨边的人间地狱里,胡薇薇度过了十四个春秋,她美好的一切,在那里一点一点销蚀风化,不知不觉中,她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后来胡薇薇说,这个十四年刑是我父亲判的。

胡薇薇过去的身影突然涌现出来活跃在我的眼前,她们在我心里顽强地搏斗,拼尽全力想把面前这位千真万确毫无姿色的胡薇薇逼回过去,逼回到她在儿科医院婴儿室里揭开纱罩,面对新生儿流下母亲热泪的时候去,逼回到我想妈妈想哭了,她温柔地问"喂,什么叫心里充满了阳光"的时候去,逼回到那个腰间扎个手绢,跳"春到茶山"逗监房女犯破涕为笑的时候去,逼回到在女犯三队她红着脸蛋向我解释"眼皮跳,是你的眼睛疲倦了"的时候去,逼回到初到峨边,那些男士们眼睛发直争睹这位"重庆医学院"儿科系五年级大学生丰采的时候去……

我难过极了,想嚎啕大哭。

可是,胡薇薇本人,倒是很平静,并不清楚我内心的百感交集。或许,旁观者清当事者浊,她并不清楚自己已前后判若两人,以及这种变化在别人心里引起的震动。

望着她,忘记我当时词不达意地讲了几句啥,跟在她后面,到了她的家。

一个比和平路我家大得多的房间,四个人生活在这里——她的丈夫张军和两个在峨边出生的小女儿。

因为丈夫的父母在内江,薇薇一家刚从峨边清理回来。那段刻骨铭心的惨日子还历历在目,薇薇已能平心静气地对我娓娓叙说她过去的故事。

因为她臭大学生架子不放,对狱吏不肯俯首帖耳,他们不准她当医生,叫她做最繁重的男人们干的农活;因为性格倔犟说话直爽,她被关小监,二十四小时反铐,无法自己吃饭无法自己解裤带上厕所;因为她咀硬,拒绝检举传递她"反动"消息的朋友,那怕那些人自己已经坦白交待,上面把胡薇薇放进传染病房与肺病病人同吃同住。

因为她是反革命知识份子,奴隶主不批准她与右派份子的爱情,"你俩结合,不担心你们会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你们要干的,是翻共产党船的事情。"就是说, 奴隶主不担心刑事犯杀人越货,他们害怕反革命右派份子联合夺权。于是,奴隶主把女奴隶送给一个他们最放心的男奴隶张军——绰号叫"烂机关枪"的人。他们给这个男人特权,让他一个人去领取了结婚证,并且允许他把那个名字写在结婚证书上的女人,从集体宿舍拖出来,扔进那间奴隶主分给他的草棚里,强奸强奸,意志和肉体……

在痛苦无望的挣扎中,日夜交替,生命延续,薇薇先后产下了两个女儿。在那个物质极其匮乏精神极度压抑劳动极其艰苦的环境里,薇薇用自己血肉做成的奶浆喂养这双在大墙里出生的苦命孩子,孩子们明亮的眸子是用妈妈的眼泪冲洗而来的。

我终于明白,峨边是怎样把我们心爱的薇薇的美丽铲除得如此一干二净的。

 

张军很高兴我的来访,家里增添了一点热闹。

我把从成都带来的便宜的桃酥拿给两个女儿,算是这个穷阿姨的见面礼。这是从林方给我的二十元往返车费中,坐慢车省下的钱买的,对于时间一文不值的我而言,选择磨洋工每站必停的慢车是非常明智之举。老张走过来,笑嘻嘻地问:"我可不可以尝一点?"我忙不迭地把饼干筒递过去:"当然,当然,你自己拿一个吧。"他刚伸手拿了一个,只听见一声河东狮吼:"张军,不准你吃,你不要脸!"这是胡薇薇。这声吼叫又把我吓了一大跳,这一大跳并不比火车站初见她时的那一大跳小。我好尴尬,哀求地喊:"胡薇薇,胡薇薇。"想制止她,别让老张在我面前如此下不了台。不行,她非要张军把手上拿着的桃酥还回去,才肯罢休。

老张有很好的修车技术,那是他的绝活,又因为那个时代会开车的人很稀少,在崇山峻岭层层叠叠的峨边,他靠这一手搏得队长和家属们的青睐,所谓"轮子一转,就什么都有了"。现在,他在一个修车厂上班,挣钱养家。他身强体壮,与瘦弱的胡薇薇正好是强烈的对比,看上去比老得不堪的胡薇薇年轻不少,尽管他比薇薇大。他喜欢讲话。此时,他很乐意向薇薇的老友讲述那场在峨边力战情敌,夺得何美人为妻的胜利——这或许是他一生中最值得骄傲的伟绩,是他一生中最值得反刍的历史。他满怀得意地提到了一串失败者的名字,眨着他那双尚有生气的大眼睛,打算继续讲下去……我听得有点无头无脑,莫名其妙,胡薇薇正忙着给她不满两岁的小女儿喂饭。

突然又一声河东狮吼,薇薇端着饭碗站起来:"你狗日的张军,你得意啥子?你再说,再说,老子将就这个饭碗给你砸过去!"

老张住嘴了,胜利者是宽宏大量的。我吓晕了,再一次被胡薇薇的变化惊骇。上次为胡薇薇美丽的外表,这次为胡薇薇温柔的天性。温文尔雅文质彬彬的胡薇薇,也随着她美丽的形体一起驾鹤西去了。

我终于明白,那些峨边的主人们,是怎样费尽心血绞尽脑汁要把"臭知识分子"改造成"香劳动人民",要把高贵的文明人改造成茹毛饮血只知械斗的野蛮人,要把"翻共产党船"(造反)的人,改造成"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杀人)的人。

胡薇薇啊胡薇薇,不管你今天是个怎样的人,我了解你的底细,你的心地为人,你是一个最好的人,我的永远的友人。

这次成都内江之行,我曾经有过的在孙文碧或者在胡薇薇处躲一段时间的念头已经烟消云散,我的心宁静淡泊了许多。和孙文碧相比,我有幸还有些年头可活,多看看世界,还有机会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和胡薇薇相比,我那些损失,失得并不彻底,还剩下些许的残余。捧住这些"残余",把它当成额外的奖励,把它当成它就是完整,你就觉得自己拥有了百分之百,你就不再老是别转头去看昨天,这样,或许你还有一个明天。

和平路,和平路,你是我的梦魇,我的星辰;你是我永远的瘟疫,我终生的摇篮。没有你,我不会有那么多伤痛,没有你,我无处遮风避雨。

我好歹都离不开你。你的走投无路的齐家贞,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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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 小说连载《红狗》(8) :和平路,我的梦魇,我的星辰 by 澳洲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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