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8月17日星期五

上海女囚

来源:澳洲网站

 

 

 

作者:孙宝强

好一个『商女不知亡国恨,隔岸犹唱后庭花』;好一个沦陷区里的温柔乡!呜呼!呜呼!

回到看守所已是万家灯火,劈面看见其其。"我出去了!"她兴奋地说。

"太好了!"我喃喃着。被判的,被放的竟在同一天同一个时间,真是戏剧性一幕啊。

"轩轩。"她轻轻吐出这二个字。她在暗示我,她会去看我儿子。目送着她的背影,我沉浸在无边的黑暗中。

管教打开门朝我招手。下楼后七拐八弯,来到熟悉的地下室。在这里,曾上演了"三堂会审"的一幕。

门开了,丈夫站在我面前。他一动不动,静静看着我。我的泪水一滴一滴,重重砸在地上。他朝我走来,近在咫尺,近到可以闻到他的呼吸。

这不是梦!

我掩面大哭。他静静地站着,静静地听着我孩子般的嚎啕。我使劲地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丈夫把宽厚而温暖的手放在我的肩上。我一颤。我多想扑进他怀抱,吻一吻他胡子拉碴的脸,吻一吻他忧郁的眼睛。我抬起泪眼,没看到忧郁的眼睛,只看到平静的眼睛。眼里没有怨艾,没有恐惧,只有清澈的平静。我凝视着,久久凝视。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们没说一个字,但读懂了对方,也鼓励了对方。这无声的这一刻里,我们说完一辈子要说的海誓山盟。

门开了,指导员闪进来。

"孙宝强!你要坚强,要相信历史!"声音高亢有力,"抓紧时间,我在外面候着!"他闪出门为我们望风。

"妈妈!"一个男孩朝我扑来。我的儿子!我朝思暮想的儿子!我把儿子紧紧搂在怀中。三个月不见,儿子长高也长胖了。

"你……好吗?"我摩挲着儿子的黑发。

"还不把画拿出来?"丈夫抢着说。儿子从怀里掏出画,画是画的不错,但是……

"他已经升级了!"丈夫一眼看穿我的心思。

"安慰我?"我努力笑着。

"我已经升级了!"儿子大声嚷着,我的心一下子轻松了。

"妈!老师对我可好呢!"儿子仰起亮晶晶的眼睛。

"怎么个好法?"

"汪老师为我辅导功课,李老师给我馒头吃,张老师还给我三支铅笔,气死你们气死你们。"儿子唧唧喳喳着。

"气死谁?""气死同学。他们不跟我玩,还骂我打我。"

"轩轩!"丈夫忙制止。

"我到军军家,被他妈赶出来。妈!啥叫『暴徒』?"儿子仰起黑黝黝的眼睛,我的心一阵绞痛。

"轩轩!"丈夫忙朝儿子使眼色。

"妈妈,他们说你是『暴徒』。"儿子不理丈夫,继续问这个问题。

"妈妈……不是『暴徒』。"

"不是『暴徒』,警察为啥抓你?你为啥关在这里?"儿子不依不饶地问。

"轩轩!"丈夫一掌抡来。儿子捂着脸哭了。我把儿子搂在怀里,泪水一滴滴落到他的头发上。

"轩轩!"丈夫羞愧地搓着双手。"说说转学的事。"

"妈!我不转学了。"儿子抬起泪脸。

"为什么要转学?"

"你姐要求转学,由她们来照顾轩轩。这三年是他生长发育的关键期。"

"可老师不让我转,因为老师喜欢我呗!"儿子洋洋得意地说。我悲喜交集。悲的是儿子烙上红字,喜的是还有好老师。

门开了,门又关上。我缓缓站起来,我不能拖累了恩公。我的脚步缓缓移动,眼睛却停在儿子身上,相见难,别时更难!

儿子追上来,一把抱住我大腿:"妈!咱回家。"

"儿子!妈不能跟你们回家!"我擦去儿子满脸的泪花,"妈要过三年才能回家。"

"老师说你不是坏人,不是坏人为啥不能回家?"儿子攥住我。

"你和爸爸先回家。"我扳开儿子的手,但他攥得更紧,我使劲推开他。

"哇!"儿子嚎啕起来。

门开了,又关上。我知道,时间多一秒,指导员风险多一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搂住儿子亲了亲,摔开儿子朝门走。儿子追上来,他的脚被拖住,哭声被摀住。"儿子!爸和你等,等它三个365天。"

我摀着脸,夺门而出。

半夜,又下雨了。淅淅沥沥的雨,一滴一滴打在我心上。一声声雁过,一阵阵风急。梧桐更兼细雨,到天明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恨"字了得!

(丈夫告诉我,其其出去后没去我家,而在一年后才去。看来,淫威不但是平民头上的达摩克利斯剑,也是同仁头上的利剑。正因为利剑能一剑封喉,所以红朝能苟安至今。)

 

第四章 押往提篮桥

 

狐假虎威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渴望—莘莘学子渴望读MBA;碌碌市民渴望中大彩;病人渴望健康;流浪者渴望有家。没有渴望的花,无异于秸杆;没有渴望的鹏,无异于家鸡。胚胎的渴望,是崭新的生命;茧子的渴望,是斑斓的化蝶。无论植物还是动物,无论低等藻类还是万物之灵,都有活生生的渴望。1989年岁末,我也有一个渴望—快快把我押到监狱。

西北风钻进每一个缝隙,同时还发出『呜呜』的恫吓。曾人满为患的监房空旷阴森。小偷押去劳教,卖淫送往妇教,拘留期满打道回府,现在只剩下已决和未决犯。半夜时分,我被隔壁的声音惊醒。

"怎么把这号人送进来?"黑三角不满地说。

"你没有指标我有指标。"男中音气呼呼地说,"现在凌晨二点,算这月指标。"

"人收下,伙食费咋办?你只完成指标不问经济。"周管教说。

"既要完成抓人指标,又要银子垫底,你以为我是神兵神将?"

"从哪弄到的?"

"当然是垃圾桶旁。签字!"急促的关门声后,黑三角把人推进来。这女人黑色衣服黑色脸,整一个现代版的卖炭婆。

一坐下,卖炭婆就开展灭四害活动。她脱下衣服找虱子,逮一个吃一个,逮二个吃一双。正"吧嗒吧嗒"吃得欢,黑三角走过来。卖炭婆倒也识相,吱溜一声钻进我被窝。挫刀样的脚抵住我后背,指甲嵌进我肌肤。

鼾声微起,鼾声渐起,鼾声大作。卖炭婆鼾声响一夜,我拥被坐起一夜无眠。

起床的哨子响了。一池塘的蛤蟆跳起,只有她不动。推推她,翻个身继续睡。再推她,翻个身还是睡。最后众人一齐发功,才把她从热被窝揪出来。出了被窝她不高兴,对着墙"啪啪"二脚。

二脚蹬完,她开始揉眼屎,揉着揉着瞅见粪桶。于是趋前一步宽衣解带。"快!我不行了!"锥子眼拎着裤子催促她,她屁股一挪,让自己坐得更舒服。

"快快!"锥子眼急得褪下裤子,双脚轮流踩啊踩。卖炭婆眼皮一搭来假寐。

"起来!"一声炸雷,卖炭婆惊慌地睁开眼,二道凶光罩住她。她不情愿地撅起屁股撤。

"拉屎还是撒尿?"大姐大喝道。卖炭婆睬也不睬,一屁股坐在地上。

"骨头发痒?"大姐大抓住她领口。

"拉屎。""拉屎还不擦?"大姐大把她头朝墙上撞。

"算了!算了!"林妈扔出草纸,这才平息纷争。

早饭进来。卖炭妇捧着饭盒秋风扫叶。扫完后拿着饭盒逐一乞讨。一圈下来,肚皮成鼓。

吃饱喝足的她,靠在墙上美美地睡觉。囚禁生活对她来说,是补充热量补充睡眠。整整一星期,她不停地吃,不停地睡,身心得到最大的调整。黑三角开了门,她依然头靠墙壁酣睡不醒。"滚!老母猪再吃,把看守所吃穷了。"

"快走吧!"大鼻子推醒她。她站起来,磨磨蹭蹭,慢慢吞吞。走到门口还回首,显然对白吃白睡的地方有感情。

"我的外套呢?"锥子眼第一个发现了异常。"上马桶时我脱下来的。"

"天吶!我裤子也不见了。"

"不可能。她又不是隐形人?"

"这是啥?"锥子眼一揉眼。地上躺着一堆破​​衣烂衫。卖炭婆硬在众目睽睽下,来个狸猫换太子。

"我的鞋吶?"卖淫女尖叫一声。那双刚在中国登陆的阿迪达斯旅游鞋不见了,二只裂皮断带的塑料鞋,赫然躺在门口。

"我的鞋啊!"卖淫女痛心地捂着胃。那双阿迪达斯,是她一星期的接客钱。

天又阴又冷。尽管我穿上所有的衣服,依然挡不住阵阵寒意。"管教,我啥时上提篮桥?"

"应该快了。""我三个月没来月经了。""这是内分泌失调。"丽娜怜悯地看着我。我默默回到冰冷的地板上。

终于等到这一天。我站在明媚的阳光下,一辆蓝白相间的漂亮囚​​车在恭候我。"你就是孙宝强?"押警问。

我机械地点着头。

"唉——!"他长叹一气,这口气绵长而悠远。"到了那里好好改造,争取减刑。"他黯然低头,黯然转身。明媚的阳光下,我接受同胞的同情,也接受同胞的无奈。

我和甜妞上了车,囚车朝长阳路驶去,朝谈虎色变的"远东第一大监狱"驶去。囚车停在门口,等待铁门开启。

一群人"哗"地围上来。"女的!有二个女的!"尖叫声中有抑制不住的兴奋。他们指点着,议论著,脸上有掩饰不住的鄙视。我想起我曾经有过的爱憎:对五花大绑者的唾弃,对囚禁者的鄙夷,对麦克风的信赖,对大红花的崇拜。40年来,我被红色文化熏陶浸淫,现在的他们,就是我的昨天。

一重重铁门打开,一个熙熙攘攘的大厅敞开胸怀。我要在这里履行手续:取手印脚印,挂囚牌拍尊容。虽然这套程序在看守所走过,本着多多益善的原则,还要再走一遍。

一辆铲车装着行李,队长(注:监狱里统称管教为"队长")押着我和甜妞向女监走去。一幢又一幢房子,同样高度,同样门窗,同样外墙,完全是一个模子里浇铸出来。水泥甬道,干净得不见纸屑枯叶,四周安静得没一丝声息。好一个死水止澜,好一个阴森的坟场。

进楼上楼。楼梯干净,楼层安静。突然,我看见栏杆上压着一张一张的脸,一层一层的脸。无数只眼睛,无数只鼻子,无数只头颅,如一塘密密匝匝的蝌蚪。我倒吸一口凉气。

"就是她?""疯子,第三个女疯子。"蚊子嗡嗡在耳边萦绕。"队长来了!"刷一下,头颅不见了,蝌蚪消失了,死样的寂静涌上来。

一直到五楼,我才恍然大悟,她们观赏的动物就是我。

一个大统间,方方正正,没桌也没凳。靠墙有一排台阶,酷似母校的音乐室。台阶上放着盥洗盆。牙刷一个方向,毛巾一样大小。一群人席地而坐,端正规矩,有美国西点军校的严谨。

硕大的粪桶倚门而站,有黄山迎客松的热情。房间四角有四个正方形玩意,上面盖着草席。说蒙古包不圆,说马厩没栏杆,说鸡窝太高,说窑洞没弧度,特点是长宽高一致和谐,和谐到了不能再和谐的地步。

这是啥玩意?就在我沉浸在课题研究时,三条深邃的皱纹扑进眼帘。三条有特色的皱纹,和虎头山的大寨田有一拼。

"跟我走!"凶狠的声音,打断我对激情年代的回忆。一个黑瘦的女人,把囚衣和番号摔给我。"531!你要老老实实接受改造。"手臂激烈舞动,如小泽征尔的指挥棒。

我冷冷地看着她番号:贪污受贿。她警觉地一挥,番号牌转出刑期:三年。"穿囚衣戴番号!"她嚷着,声音中透着浓重的川沙口音。我穿上囚服戴番号,货真价实的犯人诞生了。

"别错了!"她眼露凶光。天吶!这哪是眼,这分明是悬崖上露出来的一条石缝。好个『一线天』。

"不许别左边!"她再次嚷着。我很诧异,她哪来这么大力气,她哪来这么大仇恨?我认识她还不到五分钟嘛。

"把所有行李打开!"她一甩头,比天鹅还骄傲。"不得了了!"

"咋了?"一老太拎着桶狂奔过来。

"不得了了!她不但有食品还有书,我要汇报。"她尖叫着朝办公室奔。

"照规定,看守所不许带书籍和食品。"老太说。

我沉默着。从进看守所那天起,指导员和政委就尽所能帮助我。有一次,我借盆给月经中的琼用水(她的盆被没收),结果罚站三天。那天晚上,高墙外传来『人鬼情未了』的歌。优美的旋律打湿了我的眼,我沉浸在不屈和悲愤的意境中。

一个高大的男人走来。"孙宝强,为什么站?""我借盆给她人。"他匆匆走了,如他匆匆的来。

"你认识政委?"大鼻子问。"不认识啊。""他就是政委—他从不到女监,他一定有备而来。"第二天,我的罚站果然被取消。(21年了,我一直对他们心存感激。)

几分钟后,一线天沮丧地回来。从看守所带来东西,这不是犯人的责任,而是看守所的责任。监狱还没蠢到要和看守所对簿公堂的地步。

"砰!"她把我的被褥摔在地上。请功没得赏,一腔恼怒撒在我身上,"滚!快滚!"她叱着。我抱着被褥,拖着衣服走进统间。

一个女人优雅地坐在台阶上,屁股下垫着棉垫。她的腮有规则地鼓动,如进食的蛤蟆。

"肉脯硬,让外劳动放在水车上烘一烘?"一线天弯下身子殷勤地问。

"不用!"女人硬邦邦地说。

"快转监狱了吧?"

"这是走程序。"

"你真幸福!以后我有难,能否帮我?"一线天谀笑着。

"我要洗脸。"女人冷冷地说。

"外劳动打热水!"一线天拿着盆窜出去。

"他妈的!行贿犯是这里的香饽饽。转狱是假,释放是真。"瘦姑娘气愤地说。"昨天家属把衣服送来,连接风酒店都定了。"

"嘘!你不要命了?"有人做个手势。

我正在整理被褥,一条黑影窜过来。"新难友,我和你犯一样的罪。"她身材小巧,右颊上有一块鸡蛋大的淤青,"我判五年,你判几年?"

"441,你和谁说话?"一线天闪过来。

"谁说话?""不要脸的货,说了还赖。"一线天骂着,三条壑沟跟着一起舞动。

"你出口伤人?""对你这种人就是不客气!531,她和你说啥?"一线天把脸转向我,"究竟说啥?"黑指戳到我脸上。

"干嘛?"我退后一步。要是自由身,我一定把黑爪子打下去。

"531,快回答组长的问题。"瘦姑娘拉着我。

"我没和531说话。"441插进来。

"你和新犯人说话,扣2分。"

"凭啥?"441结结巴巴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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