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澳洲网站
母亲退休后为承欢膝下,每隔一阵时日便会返回彰化娘家,与阿公阿嬷一叙亲情;上次回去已是三个月前,85岁的阿嬷总在电话里叨念,盼望母亲早日回去陪她。 "对老人家来说,三个月很久了,不知道还有几个三个月?有空就多回去尽尽孝道",母亲整理行李,一边感叹道。 听闻此言,我看看年近六旬的母亲,年轻时劳心导致二尖瓣闭锁不全,免疫问题导致口干舌燥,还有严重耳鸣,彷如上百只蝉在耳边叫,又常失眠,不得不劝道:"身体不舒服,等好点才回去,否则怎么照顾阿嬷?"每当母亲想回中部,身子偏又提不起劲,我总这样安慰她。 "油画课还没上完,回去的话又得逃学,学费都浪费了",母亲惦起老人大学课程,学费加材料费近一万,可抵半个月生活费呢!她报名后心疼好一阵;母亲这代台湾女性,耳濡目染阿嬷那辈勤俭、牺牲的传统妇德,总不舍对自己稍好,且总在生活中担忧太多、享受太少。 母亲年少即富美术天份,高中老师建议她报考美术班,"可惜当时以为念美术没出息,家里没订报、没电视,世界什么样子都不晓得;妳阿公阿嬷也不能给什么意见,就拒绝老师了!"母亲一直引以为憾,我遂大力鼓吹她退休后去学画,实现自我怡情养性。 不到半年,母亲的静物油画挂在家中墙上,我竟觉不比画廊里的一些作品差,她听闻道:"那是老师修饰过的,不然能看?"社大老师鼓励参赛,画得最好的她却意兴阑珊,自认"没半撇,不要半瓶水就响叮当,要好好画几年再说"。 做为她的女儿,我年幼时愤愤不解母亲的习于菲薄自己,甚至包括她的儿女;待世故渐长,才能体会──人们对人生种种可能性的那份美好想象,其实薄如蝉翼,极易在风雨中破灭,而能将碎玻璃看成万花筒的自我修复能力,则非人人天生具备。换作我是她呢?若经历同样处境,能如她般坚强?我发现自己竟不敢想这个问题!人只有在明白自己永不可能感同身受他人的痛楚后,才能真正学会同情的理解与包容。 幸而,中年后的母亲倚靠上帝的信仰,在悲观中总能保有微小而坚若盘石的信心,才能不辞重担地一直支撑着这个家,养育儿女成人。 仲夏里,台风来袭。母亲不畏风雨,仍订了大后天的火车票南下。 风雨前的宁静,我和同学相约联谊。迈入轻熟女阶段后,本以为上了研究所,能多些认识异性的机会,没想到五个男同学中有四位已婚、一位不婚,女同学则多小姑独处,具体而微反映现今婚姻市场的窘境。 到了联谊现场,环顾四下,报名的男士年龄偏高,不少人更是常客;我同学年纪未满三十,看到重度熟男不禁蹙眉道:"可不可以落跑?"我则啼笑皆非──美眉不爱熟男,熟男却偏爱美眉,贪恋青春容颜而忽视代沟等现实问题,又视轻熟女为无物,导致剩男剩女在婚姻市场里绕来绕去,却怎么也凑不成双。 两人打退堂鼓,到夜市大啖美食;婚姻市场的不确定性太高,相较下吃美食就易如反掌,我们穿梭在美食间虽左右为难,十分钟就能决定,即便难吃,至多不再光顾;不似婚姻,错了得赔上人生,吃不完兜着走。 茶足饭饱,顺道前往知名糕饼店,买些伴手让母亲带给外公、外婆尝尝鲜;素来视蛋糕为奢侈品的自己,反常大买一番,弥补出师不利之憾;谁叫我在目前的人生里,能手到擒来的也只有这些色香味俱全的甜点呢! 母亲南下前,叮嘱我上网为阿嬷先行挂号,以便她带老人家至脑神经内科复诊。话说两年前起,健康的阿嬷突然幻听幻视,常说家中有奇形怪状的怪物,且老是缠着阿公,让她为之气结。 一始,我们以为是她长年失眠所致,甚至怀疑是卡阴;几番检查加以阿嬷忆起曾外祖母老年时也有同样症状,才确诊她罹患老人痴呆症的一种─路易氏体失智症。 幸而,此症主要症状并非失智,阿嬷都能记得儿女子孙,只是得整日对付闯入家中的怪物──或三头六臂,或ET、异形、狐狸精之流,他们任意穿梭厅堂,或专对阿嬷一生最在意的阿公下手,有时妖魅地诱惑阿公,有时挤到床上跟他们共枕。 阿嬷眼见为凭,即便大家苦口婆心劝说,告诉她眼中幕幕尽皆幻象,但她偏亲历亲闻,岂能不当真?因而,阿嬷发病之初,总向大家抱怨阿公:"我这世人叨位对不起伊?竟然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东西逗阵!"让阿公百口莫辩,又气又恼! 时日一久,阿嬷见大伙常面有难色,也不再诉说怪物行径;何奈病情不可逆转,虽持续吃药控制,每当我们探问是否仍有陌生人出没,阿嬷仍会小心翼翼悄声说:"有喔!好多喔!"眼神里流露的惊惧,令我们心疼却无能为力。 但我私心以为,若苦难是化了妆的祝福,则失智症的煎熬背后,老天爷仍给了阿嬷晚年一个小礼物──阿嬷发病后,换成阿公每天做三餐,陪妻看病、洗头,寸步不离,更将药分门别类装好,每餐叮咛她吃药……;结褵五十多年后,两人的角色扮演竟颠倒过来,阿嬷呵护一世的老伴,终于回报她以同等的关注;因此母亲也道:"阿嬷算是很幸福了,至少老了还有个老伴照顾她"。 两星期后,母亲自中部返家,从行李袋拿出一珠宝盒,说是阿嬷给我的;"阿嬷说妳买点心送她吃,她没什么能给妳,坚持要把这条项链送妳,说是日本皇帝娘挂的款式,看妳挂了之后会不会也变成皇帝娘。" 阿嬷一生以家庭为重,能干聪明的她,年轻时放弃担任卫生所助产士的就业机会,谈不上有自己的积蓄,只能拿出家私送给外孙女;我端详着爱不释手,秀气大方的电镀珍珠坠项链一经阿嬷的幽默、祝福加值,顿如无价之宝。 "那天陪她去换药,走着走着,她突然颤抖着身体蹲下来,脱下鞋子,从鞋垫里掏出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一千块,说要给我;我说妳可不能跟爸偷拿钱,阿嬷生气地说,这是她自己以前当媒人婆赚来的私房钱,坚持要我收下",母亲道。 "妳收了吗?没收下的话,阿嬷会觉得妳看不起她吧!"我问,"当然要收阿!不然她会很难过!"母亲说。 看着自己的母亲,由年轻时的昂然挺立如大树,为子女遮风挡雨数十年,直至如今垂垂老矣,痀偻着彷佛要低到尘埃里去,仍犹惦记着子女的穿衣吃饭,母亲想必五味杂陈吧!母亲给予儿女的爱,是如此永世不息,阿嬷如此,母亲亦然。 我把项链戴上,拿起话筒,拨打047开头的电话号码。 "喂,阿嬷喔!最近好否?"那端传来老人家亲切的声音,"老灰仔日子拢差不多,妳真久没来,工作真没闲喔!找一个好对象最要紧!若我身体好,就帮妳作媒人,现在顸颟啊!啥米拢做未好。这遍妳妈妈转来,没几天就转去啊!后回妳再逗阵回来。让妳开钱买等路,真没菜!真多谢啦!"她老人家还是如此面面俱到、心如明镜,我听着听着,剎时眼底涌上一股暖流,久久盘旋不去──谁说我亲爱的彰化阿嬷老糊涂了呢? 文:刘英华 相关文章:本文标签:阿嬷、母亲与我From 阿嬷、母亲与我 by 澳洲新闻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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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8月17日星期五
阿嬷、母亲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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