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9月7日星期五

上海女囚(24)

来源:澳洲新闻

 

作者:孙宝强

 

天真冷啊!西北风呼呼地刮进来,一个劲地朝骨髓钻。栏杆外是水斗,除了放水,兼有漏水,渗水,滴水功能。如果一星期不擦地,开个青苔店没问题。

小号除了栏杆,其余三面是墙。墙厚重,估计10个手榴弹也奈何不了它。问题是厚重的墙一点不御寒,阴冷如幽灵长躯直入,把我的骨头搅得周天寒彻。

我把所有能加的衣服全加了,还是冷得瑟瑟发抖。我翻开包裹,把最后一条短裤套上去。现在我可以自豪地申请吉尼斯纪录:我已经套上五条短裤。

441也感冒了,清水鼻涕流个不停。流就流吧,问题是不但妨碍抄写进度,还影响抄写质量,一旦被退前功尽弃。擦不尽的滴答,抹不净的滴答。441一怒下,卷起草纸塞进鼻孔。望着鼻孔外二根又长又白的溜弹炮我笑了。

"笑什么?""想起一篇文章,谈堵塞和疏通。""啥文章?""燕山夜话。"外面一声呼唤,441扔了笔朝外冲,她带着二管溜弹炮去见朝天鼻。

瘦姑娘拎来热水。她是川沙一商店职工,星期六快下班时,朋友来买录音机,走时约定三天后付款。

星期一刚上班,店长就关门盘货,然后以遭窃报案。三天后,朋友把款子拿来,但生米已煮成熟饭:公安局立案。三月后,她以盗窃罪判一年半。

这期间,全体川沙人都知道店长在报复,报复因性骚扰而遭到的拒绝。这期间,她申辩过自杀过上诉过。但法律现在变脸了,不是人尽可夫的婊子,而是刀枪不入的金刚模子。

"你快出去了,好幸福啊!"120对瘦姑娘说。

"幸福在哪?就是出去也非身。从判决时,脸上就烙下磨不掉的金印。"

"不就一年半?"120一撇嘴,"有啥了不起。"

"哪怕一天,也证明你有罪。"瘦姑娘黯然着。

"我不管,四年后我照样潇洒。"120满不在乎地说。441容光焕发走过来,朝120使个眼神。下午,120也被叫到办公室,回来也容光焕发,也朝441使个眼神。从这天起,她们有了默契,有了心照不宣,有了甜蜜的小秘密,有了组织的重托。我知道,朝天鼻的策反成功了,她最擅长的就是这种把戏,这种下三滥的把戏。在她身上,完美地烙下共的特色;在441和120的身上,也完美地烙下了国粹。

马上能写家信了。在信里附上接见单,然后扳着手指算日子。不经过牢狱之灾,无法理解『家书抵千金』的涵义。

七个月了,终于能提笔给亲人写信,我有千言万语要倾诉。我一遍遍打腹稿,一遍遍构思:既要通过安检门,又要说出心里话,难度颇高。

一声呼唤,中断我的构思–再次靓见朝天鼻。"上次谈的问题,考虑得如何?"

"啥问题?""就是揭发和监视的问题。""哪有问题?除了写就是抄,人都成了冰棍。"

"你不揭发别人,但别人会揭发你。"朝天鼻得意地抖着腿,抖的稀里哗啦。"揭发你有恶毒攻击的现行。""什么现行?""『燕山液化』是啥?液化气不疏通而堵塞是啥意思?"水泡眼恶狠狠地看着我。

"哦!"我一悚:441出卖了我。

"是否要用液化气,制造一出大爆炸?"

"不是『液化气』,是邓拓写的『燕山夜话』,文革后已正名。"

"放肆!你以为你在演讲?告诉你,你的反动话举不胜举。『大监狱套小监狱』说过没?"

"说过。提篮桥是大监狱,现在又关小号,这不是大监狱里套小监狱吗?"

"你能言善辩,才思敏捷。好得很!"她冷笑着,"这月停止接见。"

"理由是什么?"我愤怒地问。

"理由是和新犯人说话。"

"你是说……"我知道她说的是水水。

"还有什么话要说吗?"她高兴地瞇着眼。"你不靠拢政府,自有人靠拢政府。现在停你一月,再不老实停你三年。你信不?"

我恶狠狠地看着她。我还有什么不相信的?事实已一次次打破不相信的底线。要是现在说月亮是方的,雪是黑的我也信。颠倒黑白算什么?指鹿为马算什么?

一进小号,就看见二双目光炯炯,神采熠熠的眼睛。这是同胞的眼睛,又是异类的眼睛。丑陋的中国人,丑陋在精神;『东亚病夫』,病在灵魂。几乎所有中国人都擅长『窝里斗』,酷爱『小报告』。眼睛盯着晴雨表,手里攥住利益铁算盘;时兴恃强凌弱,风靡落井投石。锱铢必较,睚眦必报。没有劫富济贫侠义风,没有敢作敢当一身胆。对权贵,脱靴磨墨摇尾乞怜;对同仁,披荆斩棘内战正酣。

二双熠熠生辉的眼睛,让冰窖样的小号更冷了。"531,队长和你说啥?"441关切地问。

"是啊,和我们说说。"120附议着。

"没啥可说的。"

"难道没有……"441探究地盯着我。

"难道她的话是最高最新指示,要我一句句背诵?"我冷笑着。

"我……没打你小报告。"441心虚了。

"打了又如何?不就是3个365?"我转个身。

"对!我们再咋的,也比你少吃官司。441,队长咋说你有前科?"120兴高采烈地问。

"不是前科是立功–我和婆婆打架被拘15天,拘到一星期就提前释放。"

"难怪队长让我向你学习再学习,原来你的特长就是抢跑道。"

"有抢不抢猪头三。告诉你,抢跑道是最佳快捷方式,也是二点间最短的直线。"441兴奋地说。"本来我还想……"120一声咳嗽,441忙摀嘴。二人迅速交换眼神,又会心一笑。

"听说你的接见被取消?"用水时,瘦姑娘轻轻地问。我点点头。"你应该去求队长,她是刀子嘴豆腐心。"

"不!"我咬紧嘴唇。

"没有接见就没有冬衣,没有冬衣可不行啊!天天坐在潮湿的地上,肯定会得关节炎。"

"我的关节……已经开始疼了。"

"不要因为三年,毁了一辈子的健康。"

"我……"憋了许久的泪,终于滑下。

"现在一月底,二月份更冷,你绝对受不了。"她担忧地看着我。"你去求队长吧!"

"不!"我一甩眼泪。"你们说啥?"441凑过来。

"我啥也没说。"瘦姑娘拎着桶跑了,我打赌,她跑得比兔子还快。

接见的日子到了,广播里叫着一个个番号,犯人喜气洋洋下楼,又神采飞扬上楼。接见是充电器,是核燃料。我用草纸紧塞耳朵。几天后姐姐来信:你究竟犯啥罪,被停止接见?全家因紧张惊恐,快崩溃了。

丈夫也来信了:我已经把羽绒衣裤送来。我和儿子等待着下个月的接见。

一月后,我终于结束大监狱套小监狱的生活,分到二中队。不过,冬衣始终没收到。

第五章 溃烂的红苹果

 

施虐者与受虐者

 

一个漂亮的队长,从水泡眼手里引渡了我。她微笑着:"希望你能适应环境。"二个月了,水泡眼的高压激起我的愤怒,眼腺已干涸。但她的微笑,却让我眼睛湿润了。恍惚中,丽娜管教又回来了。

"我是451,打开你的行李。"学习组长和蔼地说。她肤色白净声音柔和,举手投足一派儒雅,"就这点衣服?你的冬衣呢?"

"家里已送来,但我没拿到。"

"我帮你问一下,这二天太冷了。"她一招手,一个浓眉大眼的姑娘,笑着把我行李拎进小监,一老妪起身让位,送我一个微笑。天吶!短短的五分钟里,我竟收获四次微笑。

"你睡里面还是外面?"姑娘问。

"我看你还是睡里边好。"老妪急忙说。

"为啥一定要她睡里边?"姑娘脸上挂满了笑容。

"我这是为你好。"老妪把披着的头发一捋,露出长长的獠牙,"晚上蹬被好为你盖。"

"可我要和531睡一头。"姑娘苹果般的脸上,露出孩子般的任性。

"求你了,你睡里边。"老妪朝我鞠个躬。我也忙鞠躬–来而不往非礼也!

"啪!"一记重重的巴掌。"不要脸的娼妇,就不给自己留面子。"

"打死,我也要和你睡一头。"老妪腊黄的脸沁出一层汗珠。

"啪!"又一记更重的耳光。我扔下行李走出去。睡里睡外,悉听尊便。

走廊的长桌上围着一圈人。劳动组长称了一盆棉纱给我。我一瞥番号:388,诈骗七年。

劳动大姐托着饭格上楼,老远就发出火车头般的"呼哧"。扔下饭格拎来一桶菜。388一瞥后痛苦地闭上眼。

"怎么顿顿水煮青菜?"有人轻声抱怨。

"以后怕是青菜也没得吃了。九大队利润是负数,连男监也歇了。"劳动大姐用勺子敲打着盆子,"没活没利润,没利润只能吃猪食。"

"收工。"388一敲桌,排队交公粮的队伍立马形成。小苹果交完后撒腿就跑。放水,擦地,倒水,放水。身手敏捷动作利索。十分钟后,所有人全进小号。

小号依然3.3平方。但墙壁干燥,地板干燥。虽然我还是单衣,但不再冷得发抖。

"盗窃罪,二年。快上新生组了。"小苹果兴致盎然地介绍自己。

"你几岁?"我看着那张年轻的脸,很为她惋惜。

"18刚过17天。"虽然老妪的脸上还留着红手印,依然抢先回答不落后。

"你男人和你离了吗?"小苹果把我番号转过来。

"为啥要离?"

"离婚是普遍现象,不离是特殊现象。"她老气横秋地说,"三年一瞌睡,五年毛毛雨,七年八年快来西,十年朝上算官司。只要有大帐,活得不要太潇洒哦!譬如一次旅游,一次插队,一次体验生活,一次拍电影。"

这话很熟悉,我想起公判时A青年说过的话。这话那话,似曾相似但含义不同。

"你的事我们都知道了。"小苹果大咧咧地说。

"监狱不是不许谈案情吗?"

"傻事还需广播?"小苹果大笑,我也苦笑:一个可以做我女儿的人,居然说我傻。

菜来了,黑色的青菜上有二条小黄鱼。小苹果拈起鱼朝嘴里送,眼睛没眨鱼下肚。老妪把黄鱼夹进茶杯,用舌头舔手指,咂巴咂巴舔得欢。舔完后闷头扒饭,像拾荒婆扒废品。

"老母猪!吃点猪食嚼点泔水还这么响?"小苹果蹬她一脚。

"我不好。"老妪抱歉地说。嚼饭声是没了,但另一个『格格』的怪音出来。老妪站起来,伸颈昂头摇晃身体,想让饭朝胃里跑。但干饭没有流动性,填鸭显的极痛苦。

"你让她发声音吧。"我冲小苹果说。

"老母猪嚼吧。"小苹果一挥手。

"吧叽吧叽"声响起,就着是长长透气声。"我是假牙……"老妪感激地看着我。

"土豆烧牛肉的味道好吗?"小苹果问。我知道她的"醉翁之意",但我不喜欢这一套,所以不接口。

"我这里给你留着呢!"老妪掀开茶杯,小苹果拈起黄鱼送进嘴。

"别噎着。"老妪高举水杯献上哈达。小苹果咕嘟咕嘟喝下水。"小手油腻,擦吧。"老妪掏出一块雪白的手帕。看到手帕,我就想起杨琼的『赠帕』,想起宏伟的中山陵,想起孙中山"联俄,联共,扶助农工"的悲剧性政策。

"这手帕,我藏了一年没舍得用。"老妪笑着,像完成了多年的夙愿。

"还有几块?"

"就剩这块。"老妪用胳膊挡住包裹,如孔乙己挡住"不多哉"的茴香豆。小苹果一把抓住老妪,把油腻的手擦在她领上。

"531,如果她用,挖我的心也愿意。"老妪拍着干瘪的胸脯,"可是她送人啊!"声音凄怆,像临终告别。

"说下去!"小苹果鼓励着。

"说就说!小白脸坑蒙拐骗,她是标准的白眼狼。""啪!"一记火辣辣的耳光下来,老妪勇敢地承受,而小苹果却揉着手。

"打老脸不要紧,但不能扭了手腕。"老妪抓过她的手,痛心地抚摩。小苹果微笑着蹬出一脚,老妪一声惨叫。

"收碗!"外劳动嚷着。老妪侧着身,偷偷把碗里的鱼骨塞进嘴。

"我要喝水。"小苹果倚在墙上,半搭着眼皮。老妪赶紧咽下鱼骨解棉袄。一只水罐吊在老妪颈上,躺在老妪温暖的胸口。老妪呈上水罐,小苹果呷完推回,老妪再把水罐吊在颈上,扣上棉袄扣。二人一送一接,一推一收,动作娴熟,配合默契,宛然抽大烟和烧大烟的素描。

"水还是热的。"小苹果咋着嘴。

"姑奶奶,水一秒钟都没离开胸口,绳子牢牢栓着吶!"她炫耀地拉了拉绳子,同时炫耀她一流的太监活。

"你喝过嘛?"小苹果乜着眼。

"打死也不喝,热茶是给姑奶奶准备的。"

"531,你看她贱不贱?"小苹果问。

"贱!"我不假思索地说,"就是太监服侍皇帝也没这么贱。"

睡觉的哨子响了。"531,你还是睡里边吧。"老妪的眼里,充满羚羊般的凄切。

"531,你睡外面。"小苹果坚持着。

"我求你了。"老妪泪光湮湮,"她晚上会蹬被,一蹬被就着凉,一着凉就感冒。"

"要你这个老娼妇管。"小苹果勃然大怒。

"我怎能不管?蹬被,是要我命啊!"

"当!"小苹果抄起茶杯,老妪头上新添小凸包。我拿起被褥朝粪桶走去。

今天的劳役是拆纱。64屠杀后,出口锐减。一贯财源滚滚的女监,现在只能以拆纱维生。我正"嘶嘶"地拉纱,眼前突闪一道白光。我定睛一瞧,这不是闪电,而是一颗花白的脑袋。老妪侧身贴在栏杆,头颅一进一出,一伸一缩,活像出洞前的耗子。由于她没完成劳役,只能坚守在耗子洞。耗子洞虽能禁锢她的身体,但不能禁锢她的感情。她的全部感情,都被小苹果占据了。

小苹果坐在小白脸身边,含嗔带情,巧目鲜腮。小白脸宽阔的肩膀,时不时和粉肩来个小碰撞。老妪痛心地浏览着这一幕。此刻,她的眼里不但有幽怨,更有痛彻心肺的妒忌,我被如此丰沛,如此丰盈的眼神震撼了。

"你真坏!"小苹果半痴半醉飞个眼波。

"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小白脸恬着脸。

"干活!"388喝叱着。小苹果垂下眼帘,小白脸把她的腿靠过去。

吃午饭了。小苹果进来,拾起鞋就是"劈劈啪啪"一顿猛抽。

"啥声音?"

"组长,我在拍地板上灰。"小苹果娇滴滴地说。388一走,她高举起软底鞋。装了消音器的手枪降低分贝。现在,只能从打人者和被打者共同沉重的喘息中,知道鞋的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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