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月27日星期三

【文明蓝图】太阳王世纪(七)欧洲百年中国热

作者:夏祷

南京瓷塔,《东印度公司赴中国使节团》。(公共领域)


来自中国的高帆船

一年后,东印度公司收购了一箱又一箱琳琅满目的青花瓷、一匹匹丝绸、上好茶叶、红木、花梨木家具、玳瑁屏风和一册册厚重的典籍,放入准备回航的海之女神号船舱中。码头工人抬着一箱箱沉重的木箱爬上船梯,把船舱塞得结结实实。海之女神号的吃水量达到了饱和,船身沉甸甸地压在海面上。

1700年,法兰西殖民地毛里求斯岛的路易港Port-Louis 外海出现了一艘壮丽的高帆船。几十张牙白色的大小风帆吃饱了海风,在青蓝海面上飘着,一路向港口驶来。海岸上,人们一阵阵呼喊起来:“海之女神!她回来了!”

自从她在1698年航向中国后,人们一直惦记着这第一艘航向中华帝国的高船。现在,她越过重重险恶的大海,从中国驶回来了。这是第一艘直接从中国启航的商船,她的肚子里载满了古国新奇的货物。对于征战频仍,在当时远洋贸易上远远落后荷兰的法兰西人来说,这艘巨帆船带来的礼物超出了他们的想像。

《三艘风暴中的帆船》,收入《荷兰东印度公司赴中国使节团》。(维基资源共享)
水手们把船舱打开来,像是打开一扇传奇故事中的门,从船肚里抬出来一箱又一箱密封的货物。路易港挤满了看热闹的人,他们钻着头,争着瞅大船带来了什么稀奇的东西?当时,由于亚东的货品都是由荷兰转到欧洲各国,来自中国的东西非常稀罕。

大木箱抬下来了,一箱箱装得严严实实的,密不透风,偶尔抬出来一架落单的屏风,或是一张红木太师椅、花梨木大床、炫琴案,光是那形状就叫人大开眼界,若是缠裹的布松了,围观的人群可振奋了:“瞧!那是个啥?”不就是一张花梨木大方案探出来的一只胖大狮子脚么?可瞧在这群人眼里,这腿太不一般了。

“瞅啥?太贵啦,对你来说!”摆阔的二副在船舷上趾高气昂地朝下吆喝着一路上,他们在恶海上守护这些宝物,度过了多少惊险万状的无眠夜,他心里自有一本帐。

船舱中载的货堆积如山,光卸货就卸了一整天。那是多神奇的一天,很多年以后人们还记得那一天,当一艘从中国驶来的高船临近了路易港。

欧洲最大的时髦


元末明初 萧何梅瓶,用心阁 。(维基资源共享)
高挑描花纹的青花瓷、一匹匹发光的丝绸、玳瑁屏风上嵌的山水画、磁器上白描的人物、形状不免有些古怪的太师椅、镂雕的漆器。来自古国的珍奇异物叫人目不暇接。

海之女神号载来的东方货物奇货可居,很快成了欧洲争相收集的珍宝。七世纪后,中亚形势变化,丝绸之路中断,只有少数的商旅旅行到中国,中国的丝绸、漆器经由危险的陆路抵达欧洲,非常稀有,也因此十分昂贵。

从法兰西到俄罗斯,欧洲王室穿起了大器的中国丝绸。就像穿戴一身钦差大臣云缎的白晋,欧洲人穿上了典雅的中国绸袍。衣袍上绣着各式花纹,自有一种来自古文明的气质。其实早在罗马帝国时,质地特殊的中国丝绸就已在罗马贵族中引起了惊叹。现在,欧洲人把丝绸穿在了身上。

早在十七世纪中,路易十四和他的大臣玛萨林、史官拉辛就有喝茶的习惯。许多欧洲人相信茶可以调理痛风。1657年,科学家姜奎特甚至称茶为神圣的草药。在十八世纪初期,茶风靡巴黎,就像巧克力流行西班牙一样。而在英国,茶更进入了贵族社会的生活。安妮皇后穿着华美的中国绸袍,在围绕着中国家具、高大屏风的室内举办中国茶会。逐渐地,茶成为英国人生活的一部分。

路易十四的药箱,摄于巴黎自然历史博物馆。( PHGCOM 维基资源共享)

普鲁士 无忧宫中的中国茶屋。(Gryffindor)
中国风成为欧洲最大的时髦。La Chine,法语中的中国,有一种独特的音调。Chinoiserie 这个字来自于 Chine,它更广泛地指向当时流行的东方情调。这个字在十八世纪是一个时髦的字眼,犹如金色的油,洒在了欧洲的和生活上。在欧洲贵族家中,若是没有一件昂贵的青花瓷,似乎就降低了一个人的社会地位。同时,绘有各色山水人物、花鸟、养蚕织丝、水稻种植,带有异国情调的中国壁纸妆点了欧洲贵族的客厅。中国玉、绘画、银器、百宝盒、石雕像,中国的珍奇涌入了欧洲贵族的家中,中国风主导了欧洲的时尚。

携带着高明的技术和深厚的文化底蕴,携带着一种古文明稀有的美感,中国出现在整个欧洲面前。对中国,对中国来的东西,欧洲生出来一种痴迷。来自东方古国的器物似乎有一种特殊的份量,妆点着贵族的大厅,是当时人们身份地位的象征。由于当时的欧洲制造瓷器和髹漆的技术远远落后中国,细腻光滑的青花瓷,无论是高挑的形状还是上面的花纹,都叫人爱不释手。而描金漆器家具上的金漆更是富贵的象征,富人们不惜耗费重金远去中国订制。

中国的珍宝从巴黎散布到欧洲各国。又一次,太阳王是风靡全欧洲的中国风的领军。

漆板装饰(巴黎艺术博物馆)

凡尔赛宫中的中国皇帝

1700年1月7日,凡尔赛宫中的新年化装宴会有一个名字:“中国皇帝”。男女演员穿上华美的中国绸袍,大厅中演奏着中国音乐,在宫中的中国风装饰陪衬下,这一场盛宴显得特别的贵重,有一种比以往不同的气氛。当太阳王穿丝绣的中国大绸袍,坐一乘八抬大轿上进入金壁辉煌的大厅,宴会上的人们传出一阵惊叹。还记得1664年凡尔赛宫前庭上演的中世纪骑士传奇故事中,穿一身宝石红的青年路易吗?现在,凡尔赛宫把全世界唯一幸存的文明古国:中华帝国在宫中做了一次演绎。这一场戏的主角不是别人,正是统御这东方帝国的中国皇帝。

以太阳王对待中国文明的尊重,同样重要的,以太阳王对待艺术和仪式的严肃,这一跨世纪的新年盛宴并不仅仅是把中国作为一个异国情调的符号的宴会。1700年,白晋的《帝传》正在巴黎流传,书中康熙帝完美的帝王形象使得欧洲人生出了景仰之心。作为一个遥远的典范,一个光明的形象,中国皇帝成了这一场新世纪盛宴欢庆的主题。

太阳王的一举一动都受到欧洲王室的效仿。在喜好华丽视觉效果的,1715年奥古斯都大力王访问威尼斯的时候,欢迎的仪式中有一艘大型舢板,上面载着许多硕大的华盖,华盖下是唱着中国歌,演奏着中国音乐,跳着舞的演员,一群船夫摇着浆,一路沿着运河驶下去。在意大利西北部的都灵城,中国皇帝成为嘉年华的一个主题,在大道上游行。另外,欧洲王室模仿中国皇帝每年春天的亲耕大典(耕措礼),从路易十五到奥地利的约瑟夫二世都举行过这样的仪式。

18世纪的第七天,太阳王的宫廷举行了一个特殊的仪式。这一名中国皇帝以及他统御的帝国的文明将在欧洲上演的,我们可以预料,是一场精彩的大戏。中国,这世界上唯一幸存的古文明,将带给欧洲什么?正如多年前少年路易十四在舞台上化身为太阳神阿波罗,当太阳王穿上中国绸袍,化身为中国皇帝出现在凡尔赛宫,这一场东西方文明的交会进入了出人意表的阶段。

在今天,我们或许早已忘记欧洲是这样进入18世纪的。

中国宝塔


慕尼黑英式公园里的“中国木塔”.
1670年,路易十四在凡尔赛宫建造了一座“中国宫”瓷宫。瓷宫落成后,欧洲各国纷纷仿效。在尼霍夫着的《荷兰东印度公司出使中国使节团》一书中,有一张脍炙人口的南京宝塔插图。欧洲人不会忘记这样的景象:在宽阔的地平线上,一座中国的玲珑瓷塔高高的竖立。塔的四面一层层悬挂着风铃,塔看起来高大威严,却又透露出一种天真浪漫的美感。寻遍整个欧罗巴,纵使有一千栋雄伟的宫殿、城堡,这样动人心弦的景象却是见不着的。

从凉亭到宝塔,欧洲大地上盖起了一座座中国风格的建筑。普鲁士无忧宫中的中国茶亭,斯德哥尔摩近郊爵庭夏宫中的中国亭子,慕尼黑英式花园中的中国塔,一座座出现在欧洲的风景中。

这些建筑中,最有野心的或许是俄罗斯凯萨琳大帝洛可可风格的中国村。村里的建筑墙上涂了童话般的彩色,村里有一间蓝厅,从壁纸到壁炉台上的瓷器到色彩都带有强烈的中国风。这间罗曼蒂克的房间让我们明白对于那时的欧洲,中国是一个浪漫透顶的,乌托邦式的文化符码。也就是说,所谓的中国风完全让位给欧洲人的文化幻想去自由驰骋。事实上,那样的中国是不存在的。当中国风越来越和洛可可风格结合,它和真正的中国就完全没有了关系。

然而真正的中国当然存在。或许正由于她的真实,正由于她的独特性和不可测的深度,这个中国是无法模仿,无法复制的。甚至,她是难以真正理解的。

中国园林与欧洲心灵

在欧洲对中国建筑的仿效中,最值得我们留意的可能是中国园林对欧洲人的影响。

从最早到中国的传教士利玛窦开始,欧洲的传教士留下了许多对中国园林的赞叹。这些赞美传回欧洲,更掀起了欧洲人无尽的向往。乾隆时期,圆明园的名声远播,欧洲人生出来与自己熟悉的西方园林完全不同的,对于花园的想像力。中国花园那曲迳通幽,依物造景,峰回路转又豁然开朗的园林境界和欧洲一览无遗,直线条的风格全然不同。透过中国花园曲折有致的长廊,犹如自然而成的石阶,还有水塘不同方位的取景,水中来回游的各色彩鱼儿,春夏秋冬花木的相互掩映,欧洲人吸收另一种观看大自然的方式,也学习着另一种人与大自然的关系。

“在花园中有许多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连记述它们都是很愉快的,那儿有一座人工的假山,全用各种粗犷毛石叠起来,恰当地开着几个山洞,洞里有屋、厅、踏级、池塘、树木和其它珍奇的东西,处理得素静淡雅。夏天山洞里有凉气,人们到那那里避暑……”(利玛窦《中国布教记》)

“这梦幻奇景是用大理石、汉白玉、青铜和瓷器建成,雪松木做梁,以宝石点缀,用丝绸覆盖;......彩釉熠熠,金碧生辉;在颇具诗人气质的能工巧匠创造出天方夜谭般的仙境之后,再加上花园、水池、及水雾弥漫的喷泉、悠闲信步的天鹅、白□、和孔雀。” (雨果《致巴特勒上尉的一封信》)

依据在中国生活多年的耶稣会士的自述,在这遥远的异乡,他们学会了用另一双眼睛去看事物。他们学会了另一种思维方式,另一种和自然沟通的语言。就这一点来说,欧洲对中国这百年的狂热中,有了较深的文化蕴含。

凯萨琳皇宫中国蓝厅。(pinterest网)
对于这有着五千年文化的古老文明 — 如果正在寻找文明道路的欧洲看见的仅只是她的青花瓷,她的丝绸和茶,无论对于东方或西方文明,都将是一个重大的失落。幸而,欧洲人看见了圆明园在月光下诗意的园林和中国大地上天真美丽的亭台楼阁。看见了中国庭院那不强夺自然,依天而行,灵气生动的风格。法国耶稣会士韩国英写道:“人们到园林里来是为了避开世间的烦扰,自由地呼吸,在沉寂独处中享受心灵和思想的宁静。”

在古诗中我们一次次读到文人在深林高山中倘徉,寻觅与天合一的,自在的生命境界。中国园林不仅是一个观赏景致的地方,而是人的心灵在其中遨游安居之所,是人回归内在的寂静与和谐的地方。这样的园林美学启迪了欧洲人与自然的另一种牵系。他们看到了和欧洲的风景截然不同的,气韵生动,烟云缭绕的东方景致。对于许多欧洲人来说,这样的景致更贴近他们渴求的心灵。

随着中国的宝塔、亭子出现在欧洲的地平线上,欧洲风景获得了一种耐人寻味的味道。而中国幽密的园林更赋予了欧洲心灵更深的向度。从质地充满了美德的中国丝绸和青花瓷出发,来到了吐纳天地之气,俯仰自如的园林,欧洲人看见了人在地球上另一种生活,另一种思维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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