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钱理群
(一)
本书是小说 ,又不是小说:在某种程度上,我是把它当作历史 来读的,而且是比中国 大陆 现行的历史教科书和某些历史著作要真实得多的历史。
因为本书真实地描述了中国当代历史上的三大历史事件 :1957年 的反右运动,1959——1961年的大饥荒 ,以及1966——1976年 的文化大革命。而在历史教科书和某些历史著作中,或着意回避(反右,大饥荒),或轻描淡写(文化大革命 ):这都是历史研究和历史叙述、历史教育的禁区,“强迫遗忘”是中国当局既定文化、学术、教育政策。
还因为本书描述了普通人在三大历史事件中的个人命运,展现了他们的内心世界。而我曾经说过:“在我们的历史视野里,只有历史事件而无人,或者有历史伟人(大人物)而无普通人(小人物),有群体的政治,而无个人的心灵世界”(《六十劫语。遗忘背后的历史观与伦理观》)。
正是在这两个方面,本书都显示了它的特殊意义和价值。
你要真正了解中国的当代历史,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历史吗?请读本书这样的“野史”。
(二)
但我又无法将本书当作一本给我以历史知识的教科书来读,我是用心去读的,或者说本书给我的是一种心灵的震撼。
我首先注意到,并心为之一动的,是本书作者的“身份”。在书中这样介绍作者:“三岁时成了右派狗崽子,于是坎坎坷坷上完了小学,没有读完中学。文化大革命遣送十种人,大年三十与父母一起押送农村整整十年”。简短的数十言的背后,是一部心酸的历史。我立刻想起了:在刚刚参加的一次有关反右运动的讨论会上,一位“小右派”的带血的倾诉——
“1957年,我在妈妈肚子里当上小右派。
“全国有一百五十万个和我同命运的小右派。
“我们的父母受迫害,我们跟着倒霉。他们是冤枉的,是政治运动的受害者,但他们或多或少说了点什么。而我们这些根本不懂事的孩子,什么也没说,没做,什么人也没得罪,却受到和他们类似的身心迫害,那种凌辱和磨难留下终身的创伤。
“我们别无选择 地生,又别无选择地变成小右派,仅仅因为作出选择的父母。我们只能看着父母受难,和他们一起承担苦难,忍受非人的折磨。我们用清纯天真、惶恐不解的眼光看纷乱的世界,靠生存的本能在社会底层活着。
“我们这些小右派学会了不再用自己的大脑思考问题 ,不再用自己的嘴巴说真话 。反右运动不仅让一代知识分子成为后天的哑巴,也让他们的下一代成了先天的哑巴。
“而我们这些小右派,又向谁去讨公道,要赔偿?谁来为我们平反 ?我们失去的童年、青少年、生命,谁能够偿还?谁能够抚平我们心灵的创伤?”(巫一毛:《我们这些小右派》。作者写有自传《暴风雨 中一羽毛——动乱中失去的童年》,英国蓝灯书屋出有英文版,香港明报出版社出有中文 版)
在这些无辜的孩子的追问面前,不仅罪恶的制造者,而且我们每一个人的良知,都受到了审判。我因为自己在此之前,在研究反右运动时竟然忽略了这些“小右派”所承受的历史苦难,而感到羞愧,不安。
就本书的阅读而言,这是一个重要的提醒:要读懂本书,就必须先读懂(了解,理解,体会)“书外”的这一“小右派”的心灵史。
据我所知,本书的作者还没有写下个人的这段历史,而是首先把注意力转向父辈的历史:他早在1985年就因自己的尕爷爷饿死在夹边沟,而开始走访活着出来的人,写成报告文学和小说,在全国首次披露了夹边沟劳教农场的血腥的历史,打破了禁区,并顶着各种压力,经过长达七年的努力,于2002年写出了《风雪夹边沟》这本呕心沥血之作,五年后又再作修订出版。作者显然怀有历史的责任感:父辈被遮蔽的历史,后代来书写,父辈没有说出、不允许说出的话,后代说出来;父辈的血不能白留,父辈的苦难要转化为精神资源,父辈的精神传统 要一代代地传下去。
这是历史的命令,是父辈生命的嘱托,更是自己内在生命的需要:可以看出,作者正是通过本书的写作,而使自己摆脱了体制制造的先天“失脑”(不会独立思考)和“失语”(不会说自己的话)的状态,第一次“用自己的大脑思考问题”,“用自己的嘴巴说真话”。——我正是为此而感到了震撼:“一代先天的哑巴说话了!”,这意义实在是非同小可的。
作者在本书的结尾特地写到,小说的主人公杨鹏劫后余生回到当年的坟地,“把热身子贴在地上,好似感受到了地下难友们的血在我的心脏和血管里流动”。这其实也是作者的心声:他通过本书的写作,同样感受到父辈的血在自己“心脏和血管里流动”:这实际上是完成了真正的精神的,生命的传递。这意义同样是非同小可的,因为它宣布了“强迫遗忘,割断历史”的体制意图的无用和无效。
“谁能抚平我们心灵的创伤?”——“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全靠我们自己!”
(三)
本书的描写,最引人注目,最惊心动魄之处,自然是关于在大饥荒年代,在夹边沟里,所发生的“人吃人”现象:作品中的几乎每一个人都参与 其中,不仅“韩胖子”,连小说中的重要人物赖世俊,以至男女主人公杨鹏和雷燕,都有意无意地吃过人。而小说中的多才多艺的上海小伙子马丰的临终遗言,竟然是希望自己死了以后,难友们吃了他的肉,以便活下去,有一天能将自己的死讯告诉父母!
在人类社会,特别是原始社会的历史中,都有因战争或灾荒而“求生性吃人”的记录。但中国的特点,一是这样的“求生性吃人”事件特别多,一是还有“习得性吃人”,即“理论指导下的吃人”。有学者根据《清史稿》的记载,统计出清王朝有352次灾荒,发生了19例人食人事件,都不是吃一个人,而是大规模的相互吃;这就是说,清朝统治的250年间,大约每十五年就发生一次人食人的事件。(参看《拒绝遗忘。说“食人”》)。而本书所描写的人食人事件,却发生在人民共和国刚十年之际,而十年后的文化大革命期间又在广西等地发生,这个事实是触目惊心的。还要指出的是,文革中的广西吃人,是在所谓“阶级斗争,路线斗争”的革命旗号下发生的,是典型的有理论指导的“习得性”吃人;而本书所写到的夹边沟的吃人,其表现形态主要是“求生性吃人”,但其背后却依然是有“理论指导”的,即所谓“社会主义建设、革命的牺牲论与代价论”。本书写到,夹边沟农场场长刘宏因死人太多,且出现吃人现象而感到压力,向地委书记商震汇报时,竟遭到了怒斥:“你这是右倾。国家暂时遇到了困难,你一个共产党员不应该说这话,这是个立场问题。该死的娃娃球朝天,搞社会主义呢,死了一个人,尻子就松了吗?”——在当政者眼里,在“社会主义”的“最高目标”面前,人的个体生命是微不足道的。这样的高论,越是理直气壮,越令人恐怖。
(四)
我们因此不能不注意到,夹边沟事件发生的时代背景。本书对此涉及不多(这可能是一个弱点),只有一处点到,就特别值得注意。据说劳改 农场后来从夹边沟转移到高台县明水滩,是因为中共甘肃省委要在那里,“联合酒泉一带的十一个农场,让它成为共产主义的基地,成为甘肃省的一个米粮仓,以便甘肃在粮食问题上完全自给自足”。——原来在历史的空前惨剧上面,还蒙有一层理想主义的,浪漫主义的神圣光圈!其时也正在河南农村(那里也出现了人食人的现象)劳改的右派,著名的经济学家顾准,一语道破这样的所谓“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的“大跃进 ”的浪漫空想的实质:不过是要建立“地上天国”(参看《顾准日记》)。这正是典型的“国家乌托邦主义”。而这样的“地上天国的社会主义观”,和反右运动以后极大地强化了的,拒绝科学 决策,缺乏制约和调节功能、纠错机制的高度集权体制,不受限制,不受监督的绝对权力结合起来,就必然导致灾难性的后果:两千八百多个劳改犯,最后只剩下六七百人的“夹边沟事件”,不过是其中的一个典型事件。在1959——1961年三年内,全国死于由“大跃进”导致的“大饥荒”中的人数,至今官方还没有提出准确统计,但据学者的研究,总在一千万至四千万之间。
这真是血的教训:“地上天国的社会主义”的浪漫空想,在专制体制下,它的现实实现,只能是“人间地狱”。这正是我们所面对的“夹边沟事件”的实质。
(五)
最后,除饥饿的惩罚之外,还加以精神的迫害与控制,使“人”不成为“人”。
于是,我们注意到,本书在结构上的一个特点。它有两条平行线索:一条是主人公杨鹏和他的藏族姑娘桑杰卓玛的爱情故事 ——他们在青海兴海县的“鬼山”上相遇,其时桑杰卓玛正戴着“法王”所强加的“黑带子”,被视为“鬼”;正是时为共产党县长的杨鹏,将她“从鬼变成人”,并在这一过程中结出了爱情的果子;而另一条主线,却是杨鹏无端被打成右派,送到夹边沟接受“改造”——而所谓“改造”,就是要“从人变成鬼”。人们自然要联想起我们那一代就很熟悉,今天年轻人也时有接触的《白毛女》的著名主题:“旧社会把人变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那么,我们也可以将本书看作是《白毛女》的续编:“新社会又试图把人‘改造’成鬼,而人却要坚持为人”,于是,就有了“改造”与“反改造”,“人”与“鬼”的反复较量:这构成了本书的基本情节故事与内容。
这里不准备具体分析本书对形形色色,个性 各异的“人”与“鬼”的形象以及他们之间的曲折斗争的生动描述——作者一点没有把复杂的生活与人性 简单化,而是如实地写出了:“鬼”中尚存的“人气”(当然也有毫无人气的“鬼”),“人”中沾染的“鬼气”,看似堕落为“鬼”,却在坚守“人”的根本的“人”,以及“人”摆脱“鬼”的诱惑、纠缠的斗争——-等等。我想要强调的是,尽管外在环境的一切条件都在逼人为鬼,但夹边沟里的大多数人,都坚守住了“人”之为“人”的底线,并且正是在漫漫无尽的苦难中,维护了人的尊严,理想,独立思考的权利和精神自由,从而闪现出人性的光辉。这又是一个重要的提醒:我们不能把作为本书描写对象的右派,仅仅看作是历史的受难者,更要珍惜他们身上所积淀的民族精神财富。本书的作者,作为一位右派的后代,正是从他的前辈那里,吸取了宝贵的精神滋养,从而挺身为“人”的:本书就是一个最好的证明——这或许是我从中获得的最大的启示。
2007年8月8 日
来源: 看中国
From 一部揭示血淋淋的真实的“野史”-来源:澳洲新闻
没有评论:
发表评论